帘外暴雨。
熊尸已被拖走,地上留下的湿淋淋血痕在雨水的冲刷下也逐渐模糊不清起来。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所有人此刻封闭在木樨围场的行宫之内,不准随意走动。
眼见着已经快接近子时。
打更声遥遥传来,叶采苓躺在卧房辗转反侧,心里总不自觉地想到方才晚间的情景。
那是谢泓于乱局之中向她伸出的手。
他好像……总能游刃有余。
那时的刃光映在她眼底,在周遭的尘土里湛然如星。
她尚在出神,心跳有些乱。
却听到走廊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行宫木门被人开启的声音。
这倒并不稀奇,暴雨的缘故,空气里本就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此刻木头发出吱呀声,本也见怪不怪——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
宫内下人出行皆要成双成对,以起到互相制衡的目的。而此时参加围猎的主子们,出行更是必然有婢女小厮跟着。
此刻廊外的脚步,却为什么只有一个?
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轻微的金属撞击之声,来人似乎在撬锁。
叶采苓周身警觉起来。
她身为新科女官,在行宫内所住的地方算是偏僻的。
再向那边去,住的就是寻常宫女了。所以那人在撬宫女住房的锁?
她立即起床,喊醒外间陪侍的女婢。
“今日情况不是很对劲。”
女婢是行宫所属,并不是叶采苓个人的婢女,她听到叶采苓的描述,仍是尽职尽责地给主子指了一些住人较多的行宫宫殿,但并没有听叶采苓的话与她一起出门。
叶采苓尚在犹豫,房门却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却见到一名宫女怀里抱着一个药篮,身上有血迹。她足下亦有深褐色脚印,那是血将要凝结的颜色。
“贵人,”宫女用力喘气,脸色却逐渐惨白下来,“这是兽苑盛药草的篮子。”
听来人说了几句,叶采苓显然明白了什么,她连忙将人掩到内室去。
果不其然一会便有人敲门。
来者虽然着侍卫服,面容也是大周人的模样。但经历了围场的前车之鉴,她觉得此人大概率不是真侍卫。
她神色从容,对着对方的问话,只道并不知晓。
又佯装无意地问了宫内日常的落锁规矩。果然,几句话下来,她应付完此人。
心里却一凉。
宫内亥时之后只留安远门一道宫门。此人落锁的规矩都不知晓,绝对是假冒的。
此时行宫在她的眼中是分外危险,她没有自保能力,若是真有人要强行搜查这宫殿,短时间内确实无法阻拦。
她转头看宫女,却见宫女已经虚弱地没有力气行走。只将篮子递给她,做了一个掀开的动作。
“……有东西……”
叶采苓凝神道好。她听到走廊外那人似乎去了更远的地方查问,便果断地闪身而出。
凭着刚刚婢女的描述,她加快步伐往前走着,罗裙随着脚步不断翻动。
要先保护好这个篮子。
但身后似乎也传来了追赶的声音。
“姑娘请留步——”
她心道绝对是那位假侍卫,此刻反而加快了脚步。
前去行宫中人最多的殿宇,此刻已经来不及。方才听婢女所说,此刻离她最近的,大抵是长公主的行殿。
身后的人也并不是傻的,见这贵女不听他招呼反而越行越快,也发了狠的追逐起来。
叶采苓心下一凛。
哪有侍卫敢如此追逐主子的?
她加快脚步,眼见着前方一个转弯,轻捷的转身。情急之下推开厢房的门。
“还请公主恕罪——”
她心道长公主此刻一定会援护她。
抬眼,却在看见对面男子的时候彻底吃了一惊。
谢泓坐在厢房一角,正微微偏头,给自己的肩背上敷着药粉。身后是一排排中药柜子。这似乎是行宫内的医馆。
能见到他的锁骨与漂亮的手臂线条。
原来还是受伤了么。
但此刻顾不上许多了,不管是何人,此刻她都需要有人能护她周全。
自己似是走错路。她只来得及举起篮子,低声快速道:“方才有宫女给我此物,像是与今日变局有关……”
谢泓心下了然,只道:“我知晓。你听我安排。”
他语气依旧沉稳,语速却稍微快了些,道:“医馆只有一进厢房,无法藏人。此刻你佯装去药柜取药,不要露脸,只做医女的样子。”
他遥遥一指药柜方向,却听到门外已经传来几声重重的闷响。
偏偏方才叶采苓进来的时候走的急,并不曾反手锁上门——
此刻眼见着门马上要打开。
已经来不及去药柜。
哐,门开了。
来者满心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抓到人,却只见到一副……旖旎景象。
清俊男子半倚靠在床榻之上,衣襟向外敞了几分。美人青丝委地,正以手抚摸男子肩头。
听到外面有响动,她却是极其赦然地把脸向男子怀里埋去。
身旁一盏昏黄灯。
来人愣了一霎,又见两人服制看不出身份,只直愣愣问道:“你们有无见到一名提着篮子的女子?”
却见那面前的男子微闭双眼,并不理会他。
“敢问……”
等那问话又在空气里顿了许久,谢泓方才懒懒地抬眼,语气却忽地一凛。
“你是何人?怎么敢这样与本阁讲话?”
“不知宫规,如今言语轻慢,自去领罚。”
男人显然吃了一惊,并未想到眼前人竟是内阁学士。但仍喏喏着,眼睛却还是不死心地往那边瞟。刚刚见到的那女子,衣裙看不真切,颜色却好似有些相同。
女子背对着门,微微低下头,纤手好似拈起什么药粉。
看来是上药的医女?
“还不退下?”
再问便是僭越内阁重臣了。
眼见周遭气氛都沉了几分,男子终于喏喏应声退去。
叶采苓终于回神,道:“所幸今日有公子——”
话却忽地顿住了。刚刚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并无察觉,此时终于回神。
谢泓刚刚要给今日受伤的地方上药,上半身肩臂处自然是裸着的。
她从未见过男子如此情态。更不用说谢泓本身容貌卓然。
方才的赦然是伪装的,只为了更好地藏住脸。此刻却真的并无作伪。
空气中一股药材清苦的香。
谢泓见叶采苓一张小脸却逐渐通红起来。
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却是清咳一声。
“无妨……”
声音也有几分低哑。
门口却又传来敲门声。
这次是真的医女:“谢学士,太医院遣我来医馆,方才药粉缺一味白芨,现下已经取用来了。”
叶采苓松了一口气,道:“那我便离开……”
却又想到什么,神色复杂起来。
此刻她若出行,势必会遇见门口宫女。她现下也是女官,若论身份,却也与谢泓一样都是朝臣。
此刻两个未婚男女共处一室,而她方才奔跑之际发丝凌乱,裙角亦有血迹。
若宫女真的开门,会否有谤言四起,蜚语流传。
谢泓见她神色,已猜到她也想到这层。便道。
“回你行宫已经不安全,你不如稍等我片刻,我送你去找信任的女眷。”
语气里都在为她思虑。
见叶采苓点头,他理好衣襟,推门与外面的医女交涉了起来。
再推开房门,却见叶采苓睡着了。
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到她的眉眼。
密密的睫毛低垂,看着却很是乖巧。却更像是谢泓初见她时候的模样。
只不过叶采苓在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放松警惕,听到有响动声便立即睁开眼。
谢泓眼看着她的眼神从开始的极度警惕,到见到他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放松,心里却莫名温软起来。
他低声道:“我方才问过了,这里有医女的服饰。你换上一套,我送你去戚夫人她们那里,你与她们一同歇息,先捱过今晚。”
叶采苓道好。
谢泓依旧很知礼的守在外面,却忽地一怔。
医馆的那盏灯放的位置实在有些巧。他似乎……能在门扇上看到叶采苓换衣时的影子。
这厢房他毕竟不熟悉。但此时出言提醒,却是不是会显得孟浪?
谢泓此刻却破天荒地犹豫起来。
眼角余光却瞥到她散下头发的影子,温雅曼妙。
叶采苓换好医女的服饰,却是不疑有他,只见到谢泓在前面大踏步的样子。
公子今日为何走的如此快?
谢泓将她送到朝臣女眷之处,只低声道。
“明日我上报此事,你今日注意安全。”
叶采苓点头称是。
*
次日一早依旧落雨。
众朝臣挤挤挨挨地在行宫内最大的殿宇里聚集。
近侍湿淋淋地进来,跪下给皇帝上奏。
皇帝脸色极其沉闷。
“昨晨朕见到的那些武将呢?真有了血光,怎么不见露面?”
“怎的最后还要靠内阁给你们收尾?”
“你们自己不觉得荒谬么?大理寺卿何在?刑部何在?”
却听到刑部侍郎前行几步。
道:“圣上,此事刑部已彻夜查探。我们见问题,主要出在麻药水上。准确的说,是那日有人偷换了饲喂的材料。”
大理寺也不甘落后。大理寺卿接道:“麻药水被人偷换,此事再明显不过,我们亦查探到了。若论事件性质,显然是谋逆,只是——”
“朕只问,可有疑者?此时捉到了么?”皇帝有些不耐烦。
大理寺卿却是瞄向内阁众人所在的方向。
得到人群中一道鼓励的眼神后,他有几份犹疑的开口。
“大理寺是觉得,此事必定有朝臣内应。”
“谢学士……却像是有几分嫌疑。”
满座哗然。
有人想到那日谢泓反应之迅速。
的确,许多武将都没有他反应快。
若是他先得知消息再去行动,却是真能解释得通了,不是么。
有朝臣耳根子软,这时已经面面相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