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沧蒙江,也不过一日的工夫。
江水湿冷,江心打着水涡,一望便知湍急惊险。
但此刻江边集结的车驾与骏马却硬生生地冲淡了这种氛围。大红囍字依次贴在每一驾马车上,马首都戴着鲜红的绢纱花朵,喜气洋洋。
是谁家嫁娶的聘礼,还是嫁妆?
叶采苓顾不得这些。后续又传来了信,她依照信鸟的提示,到了沧蒙江岸一处客栈落脚。
“是叶女官啊,你怎么在此处?”
她到达约定的那间客栈,方在大堂坐定,便听到一声招呼。
是曾经在甘州院落里见到的那位,何主簿。
“我来此地,自有缘由。”叶采苓淡然道:“倒是泊山兄,不在甘州做主簿,来此地有何事?”
何主簿微微掀起眼皮:“那自然是有要事。”
气氛诡谲,叶采苓不欲再与他周旋,缓缓起身:“如此,我便先离去了。”
肩膀上感觉到一双手,带着血腥气,狠狠地压在她身上。
她镇定地转身。客栈里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三个人,看所持手戟,都是枢兰杀手。
某种先前逊顺的影子忽地从她身上剥去了。
叶采苓眸光冷寒,道:“如此,又何必遮掩什么——你顶替何主簿,有什么目的?”
“何主簿”只笑。“姑娘若还想救人,就不必多说废话。我们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叶采苓只从容地摇摇头:“账本我自然是带来的,但我要见到人。”
“我要先见人。”
何主簿盯着她看了许久。
“又耍什么花招。”
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忽地进来一名年轻女子。就好像凝结的空气忽地又重新开始流动一样,
她用一顶斗笠挡住脸,扬声问道:“可有茶水?”
是来住店的客人么。
“怎么放人进来了?”何主簿一愣。“乌影,你们人呢?”
客栈外死一般的寂静。
女子缓缓地行走,裙角淋漓有血迹。她只微微一笑,好似并未察觉那鲜血一般。
叶采苓听着这女声,反复在脑海里过了两遍。
她先前来沧蒙江渡口之前,是与京中报过的。当时长公主传信来,叫她放心去。说会有援兵跟在她后面。
她自然不会以身犯险,有了长公主的承诺,这才坦然地前来。
只是,援兵竟然是温道盈带来的么。
但此时形势的确因为温道盈的前来而倒转。
那位假冒的何主簿只来得及再喊了几声,便被外面奔来的侍卫控制住了咽喉。
京中训练有素的侍卫迅速接管了此处。
“小姐,裙角有血。”
温道盈一挥手,自有人低头奉上尚温热的茶水。她自斟自饮了一口:“无妨。方才侍卫剿匪时,大抵沾上了些罢。”
叶采苓今日奔波了一天,水米未进。此时后知后觉地感到腹内有些绞痛起来。
她不去看那茶水,只公事公办道。
“温女官,昨日我方回京。带回来的证据已经呈给长公主了。”
温道盈点点头。
“你说上报之事么?大可以放心。”
她轻笑。
“我此前已经遣人去漠北查勘,保留许多证据,前些日子已经呈给圣上。”
不可能。
叶采苓心道,若是如此,自己这些日子刀尖舔血拿到的证据又算是什么呢?
“这些账本与往来,是我自己从漠北取来的。”叶采苓抿唇。“敢问温女官,上报的又是何证据?”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温道盈避重就轻。只笑道。
“今日遣我来,也是因为恰有私事要在此处渡江。长公主索性一并把此事也交给了我。”她弯起红唇笑:“你可见江边红妆?正是我过些日子大婚要用的。”
大婚?
离京之前尚未有信,怎的突然却要婚嫁了。
“如此,那便恭喜温女官,百年好合。”
叶采苓并不关心此事。
此时侍女静霜跌跌撞撞从外面跑来,见到叶采苓,眼泪夺眶而出。
温道盈带着一抹怜悯的微笑起身。
离开客栈,回首轻轻扔下一句话给一旁谦恭弯腰的家仆。
“找个机会——告诉她,我要与谁成婚。”
家仆喏喏点头。
*
叶采苓拉着静霜向外行。
“姑娘今日还未吃上些吃食,不晓得可有食肆在这个时候开售的。”静霜纵然刚从枢兰人那里逃出来,心里依旧心心念念着叶采苓。
叶采苓微微摇摇头,道无妨。
静霜正望着前面的车驾,道这些车马像是要办喜事,看着像是雇了江边的住民拉车。她抬手揩了揩脸上的尘土,笑着过去问对方食肆之事。
回来时却尚未掩藏好脸上的惊讶神色。
叶采苓察觉有异,只道:“何事?你且说来。”
这几日经历的事情的确是太过繁杂了。
她已经感觉到头脑里好像绷着一根细细的弦。从离京开始,所遇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塞外风云骤变,所遇之人都各怀心思。在一片迷蒙中,她竭力前行,最后堪堪寻到些许真相,却又面临生死关。
此刻还能支撑她的,好像就是出行之前谢泓的那些话。
此时已经入冬了,她身上着的还是谢泓当时赠送的那件大氅。
腹中传来隐隐的钝痛,好像是这些日子,吃得东西的确是太少了。
静霜担忧地扶住她。
“小姐,他们说是,谢温两家联姻。”
“谢学士,要迎娶温姑娘。”
叶采苓摇摇头:“哪个谢学士?”
“谢泓。”静霜咬咬牙,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叶采苓自然不会相信。
但就是这么巧,先前跟着那陪嫁的车夫此刻正拖着车子行过食肆。
“这次排场真是大的很啊。女儿家的陪嫁从京外一车一车的运来。”
有个年纪小些的小厮,笑嘻嘻地道。
“师傅还是小瞧我们家姑娘了。那是京中女官,太后极看重的。这次大婚,圣上特意下旨,要风风光光的大办。”
小厮望见她们主仆二人,笑道:“不如你让这二位姑娘评评理,你们说,这桩与谢大学士的婚事,是不是极好?”
静霜只做没听见。
叶采苓却并不能全当耳旁风。
他不是说自己要等她回来么?
叶采苓眨眨眼,试图摒弃此刻眼底缓缓上升的情绪,却是莫名其妙的扯了扯唇角。
他还是她记忆里那个人。
依旧皎如天上月。
可,成婚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小厮见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夸张的神色,谨记着温道盈的嘱咐,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宫中瑞鹤宴,谢学士与温女官情投意合。太后亲下懿旨,一众朝臣见证。
二人婚期已定。
叶采苓缓缓地听着。
心里在一点点下坠。谢泓像一阵风,此刻又从她生命里席卷而去了。他此前有给她做过什么保证么?什么都没有罢。
他们只是同路过一段。
他留给她的,仍然只有一个立在前方的背影。
*
回程路上还需渡江。
叶采苓无意识地吐出了一口气。
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实则也并没有很想再回去了。长公主那边事情已经办妥。纵然温道盈可能会抢走功劳,但她也并不想再接手。
她已经为民请命了太多次。
这次却破天荒地觉得,此前坚守的那些都像个无谓的笑话。
“静霜,伍师傅怎么还未能跟上来?”
船将要行,她们两个却没见到伍师傅。
“应是与我一同被放出来的,之前还见到人的。”静霜也有些奇怪,四处张望着。
冷不防船锚被松开。渡船向着江心逐渐滑去。
“你细瞧,岸上那人可是伍师傅?”
叶采苓眯了眼仔细看去。
岸边一道魁梧身影,此刻正双手挥舞,有几分急切的模样。
“怎么回事?为何看起来如此着急。”
伍师傅镖师出身,押镖讲究的便是面不改色,再珍贵的物件也要从容地护送到位。如今却不知道为何。
他反复挥着手,见叶采苓不解,又指向自己的头。
静霜叹口气,只回头对叶采苓说:“小姐,我看伍师傅可能是被关得太累了些。实在是看不懂他所为何事啊。”
叶采苓尚在努力思索。不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模模糊糊地说着话,试图从她今日已经被重重打击折磨得有些不甚敏锐的意识里,挣出来。
目光不自觉地移动向周围。
她忽地抬手推静霜,语气里有几分谨慎,压得低了些。
“静霜,你可知晓这江边渡口上,渡船的时辰。”
静霜摇摇头:“不就是每个时辰一班……”话语卡在喉咙口,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你的意思是——”
“这个时候,本来没有渡船。”叶采苓一字一句地说。
“那我们此时坐的船是……小姐!小姐!”
静霜忽地扯着嗓子喊起来。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前方船首,船夫摘下斗笠,伸手摸出的竟然也是一柄手戟。
“你们。”他有着明显的异域相貌,讲话并不很纯熟。
望着年纪不大,竟然是少年模样。
此刻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留下的鞋印是血迹特有的铁锈红。
他的鞋底已经蘸上血了,他已经杀过人。果然,身体移动开之后,身后真正的船夫尸体显露出来。
事情并不复杂。
枢兰少年跟着阿爸到中原来。
阿爸去江边谈事情,他在船上歇息。却看到阿爸与这些中原人并未商议多久,便被凶煞的官差抓走了。
被大周人抓走,只会有来无回。
“你们,把我阿爸还回来。”
尖刀越来越近,直抵到她下巴。叶采苓心脏狂跳,知道对这样的半大异族少年,很难沟通清楚道理。
她只得拉着静霜勉力后退,直到身子抵上船舷。
“小哥,你且听着。”她道:“并不是我们害死了他,而是……”
少年挥起了手戟。眼神就像在审视着牧场上待屠宰的羊羔。
“……大周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
回京的路上,温道盈有些倦意地倚在马车的软榻上。
身边传来马蹄声,是此前跟随着她的侍卫长。侍卫长铁甲相碰铮然,问道:“温女官,末将已经肃清今日反贼势力。可否回京?”
温道盈点点头。
侍卫长又补上一句:“此前援护的那两位姑娘可是京中人士?末将见她们并未跟上车马。”
温道盈并没有接话。
又想起那人仿佛淬上冰水的眼神。他心心念念的不还是叶采苓么。
但无妨——已有太后懿旨。
她与他,本就该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