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依旧还在沉睡中,旁边的婢女们见他们神情紧张地走了,又情绪低落地回来,还以为他们只是担心,不由暗想:这几个人倒蛮够朋友的。
红袖笑吟吟地迎上来,说:“几位不用太担心,其实每次都是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每次?每次是几次?”贺郎没好气地说。
“这个……大概……好像也有三四次了吧。”红袖拍了拍胸口,差点被他问住。
康安安心中又是一紧,俯身去看床上的小王爷,见他毫无知觉,身上衣扣都已扣好,隐约可见脖子上露出半段黑绳,她伸出手,将黑绳子另一端的玉佩挑出来,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墨汁般的玉石上一面刻着些古怪的花纹,另一面刻着字,一看就是道家特制的符箓。
她轻轻抚摸玉佩,果然感觉到其中传来源源不断的法力,皱眉问红袖:“这件是他的护身符吗?”
红袖凑过来瞄了一眼,笑道:“不错,这件宝贝也是小娘娘赏的,不过那个时候还是正宫娘娘的身份,记得咱们王爷头一次发病时特别厉害,整日整夜的醒不过来,偶尔睁开眼就发狂似的横冲直撞,最后只能拿绳子绑在床上,请了好些个大夫都看不好。小娘娘听到担心不过,说怕是中了邪犯了冲,特地叫人找了块开光的灵器,后面还凿上他的八字,嘱咐日日佩在身上,说可以安神养性,果然立竿见影地好了很多。”
康安安咬牙道:“那位小娘娘真是高人呀。”
“是呀,所以现在是御赐的金庭教主了,想必是有慧根的。”红袖丝毫不起疑,继续说,“小娘娘总说和咱们小王爷有眼缘,从小对他的事都十分上心,简直比亲生父母还要体贴,你看这床上的寝具、屋子里的熏香也是宫里特制送来的,都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一切全靠着小娘娘的恩慧……”
康安安再也听不下去,打断她,“你们王爷也不管管他,由着他一味地往宫里跑?”
“哟,仔细算起来,小娘娘也是咱们的远房亲戚呢,不过王爷确实也不喜欢他亲近小娘娘,可是小王爷十几岁时就不肯听话啦,再说一年顶多进宫个二三次,王爷虽然不乐意,也不必挂在脸上,何必得罪小娘娘嘛,而且姑娘你也看到啦,我们王爷根本不待见这个儿子,从来都不理会他的呢。”
康安安与贺郎对视一眼,两个脸上阴晴不定,谢子璎是个藏不住话的,见他们如此,忽然说:“我出去一下,晚些进来。”
康安安知道他是去打听关于小娘娘的事,不由叹口气,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凑在耳旁低声道:“正好,你去找人问一下,那个郭妃身边有没有得了重病,几年卧床不起的人,想来那个人已快被抽空了,此刻必定是活死人一样,这种事瞒不住,应该不难问出来。”
“好的。”他拼命点头,今天听到的消息实在太多了,且一个赛一个惊世骇俗,他垂头丧气,也有些疲惫不堪。
“此事干系重大,千万不要漏出半点风声。”
谢子璎无力地抬起头,嘴唇娇嫩,淡粉色如同雨打过的花瓣似的,“安姑娘,”他微弱地说,“这种事情就算我提着锣到街上去喊一遍,怕是也没有人敢相信的呀。”
傍晚时分,谢子璎匆匆回来,外头下了小雨,他头发上蒙着一层水珠,毛茸茸的芋头似的,进门便见康安安坐在小王爷床头,端着一碗汤,正慢慢地喂他。
“醒了呀。”他欣慰道,四下一看,又问:“贺郎呢?”
“他回去了,有些事情要办。”康安安淡淡说,谢子璎心里知道贺郎是回去找族长商量了,他突然意识到现在许多话不能当着小王爷的面直说,这种隔阂的感觉让他很有些不舒服。
“我没事了。”小王爷靠着床头,张嘴等着康安安下一口汤,看起来挺惬意,“我经常会这样,过会就好了,想必是你说的那个原因。”他指了指胸口。
谢子璎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康安安慢慢地往他嘴里喂了口汤,仿佛无意似地问:“今天你进宫了?这个小娘娘和你很亲吗?”
小王爷难得见她如此殷勤体贴,心里十分高兴,服服帖帖地在她手里喝着不知滋味的汤水,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从小就习惯去看她,感觉她……她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康安安对着他微微一笑。
小王爷蓦地呆住,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笑看在他的眼里有多妩媚多温柔,从相识起,她便总是淡淡的,说话直接干脆,吝于付出真实感情,何曾有过这样柔情似水的模样,小王爷根本舍不得把目光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耳根慢慢地红了起来。
“怎么了?”康安安试探着问,“她对你怎么个好法?”
小王爷用力喘了口气,说:“问她做什么,反正我就是觉得她很好,似乎一直对我很重要,具体的事倒记不清楚了。”他一把抓住康安安的手,低声道,“别再管别人了,你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体贴?是不是想明白了?终于肯嫁给我了?”
康安安看着他的脸,清俊而苍白,眉心处的精魄隐隐浮动,贺郎说得没错,这些寄入的精魄太强大了,早已超出承受者的极限,她的目光从脸上滑到他脖根处,玉佩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的胸膛,封住这具身体本来的三魂七魄,他是否也在看着她?同时也在旁观着寄生在自已身上那个人的所做所为?
她不由想起那天在院子里看到的小王爷,连目光都是深邃犀利,能一眼洞透人心,而眼前的人活泼开朗,大刀阔斧,煦日般热烈真诚,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却挤在同一具□□里,多么诡异惊悚,该怎么把他们彻底区分开呢?
一念至此,她猛地缩回了手,叹口气道:“我都不怎么了解你呢?要不你对我说说,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王爷奇怪:“我们相遇之后,一起做了那么多的事,你怎么就不了解我了呢?我甚至觉得你比我更懂我自己呀。”
“那对我说说咱们相遇以前的事,好吗?自从咱们见面后,就没听你说过之前的事情。”康安安含笑哄他。小王爷头脑一热,骨头一轻,果然挖空心思地想起来,“以前的事?”他皱眉想了半天,还是泄了气,“其实我不大愿意想以前的事,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不断有许多奇怪的人物和场面冒出来,没头没尾,像是同时做了许多不同的梦似的,时间越久的越是混乱。”
“仔细想想那些梦里有些什么?”
“梦就是梦,哪还能记得太清楚。况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在各种地方吃饭睡觉与人交谈,那些人的脸都很奇怪,感觉明明很熟悉却又完全记不住,只能记住个大概的轮廓,完全没有可以辩识的细节。”他想着想着,捂住头部,说,“不行,想到头痛了。”
“算了,好好休息吧。”康安安怕他因此错乱起来,忙伸手在他额角轻轻抚了几下,小王爷享受极了,眯起眼侧着头,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低声说:“安姑娘,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谢子璎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佯咳了一声。
康安安缩回手,“你睡一会吧,别太累了。”点头示意旁边的红袖来服侍他躺下。
小王爷意犹未尽,却也不敢违抗她的话,由着红袖把他安置睡下。
谢子璎跟着康安安去了她的房间,一进门,便说:“安姑娘,你吩咐我打听的事已经有消息了。”
康安安连忙喝退众人,问他:“那人是谁?”
“名字还是不知道,但是郭妃娘家人确实有些蹊跷,她哥哥郭中庸官至左侍禁、阁门祗候,此人年幼时锋芒毕露,考了功名挂职做官之后,突然迷上旁门左道,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不与官中交往,却喜欢和些道士异人聚在一起,住得也偏僻,子女也不大出来走动,以致于很少有人知道他家里的事情。
“郭府在哪里,看来还是要自己走一趟。”康安安叹,“一个人被抽去了许多精魄,必定常年卧床不起,命悬一线,这种事是瞒不过许多人的,外面的人不知道,自己府里的奴婢肯定清楚。”
“那我们明天就去!”谢子璎眼睛一亮。
“可惜贺郎不在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有他在,许多话问起来会方便些。”康安安惋惜道。
谢子璎大不服气:“他确实很会媚惑人,可我也是温柔甜蜜的小郎君,打听事情我也在行呀。”
第二天下午,康安安准备好出门,为了方便行路,她特地换了身男子衣衫,小王爷本也要跟着去,被她硬按回床上去了。“你身体才好,需要静养几日。”她软下口气劝他。
“可是你一个人出去,我实在不放心。”小王爷摇头。
“我可没有一个人,小谢陪着我呢。”康安安一指谢子璎,后者马上摆出个独当一面的姿势。
“他能有什么用?”小王爷毫不客气,“打不过逃不快,紧要关头的时候,还不如贺郎懂些小手段,他就是嘴甜。”
“不错,我只是带他出去逛逛,想来没什么危险,顺便打听点事情而已。”
“我也可以去呀,我的身体早没事啦。”小王爷急,“怎么我觉得你开始疏远我了?到底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昨天逼着你嫁给我吗?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逼你就是啦!”
康安安有些伤脑筋,之前真的和他走得太近了,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以致于现在一刻都避不开,她吸了口气,坐到他床沿,道:“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就让你下床。”
小王爷乘机拉住她的手:“真的?你真不是为了昨天的事生气?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打发我?有事情故意瞒着我?”
“你想得太多了,我并没有生气。”康安安保证,一想到今天确实是去寻找关于他的另一具肉身,虽然情有可原,到底有些隐瞒欺骗的意思,忍不住有几分抱歉之意,也就由着小王爷把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揉搓着,轻轻道,“你以后好好听话,每天让我画个符,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把咒解开。”
“其实解不解也无所谓。”小王爷见她今天特别温柔,于是壮起胆,拉着她的手凑在唇边用力亲了一口,笑,“我还是喜欢咱们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有病,所以你特别迁就我,天天围着我转。以后若真的解了咒,我怕不但我自己会变,你更变了。”
没来由的,康安安心头一跳,不光是这话揪心,更想起那天在院子里,另一个小王爷也是这样,突然地在她手上闻了一下,她顿时坐不住,站起来正色道:“不要胡闹了,我真的要出去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