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风里越发淡,远远看去,也似月色落了李乘玉满肩,他匀停挺拔的身影依然一如画中谪仙,款步与林昭清一起行过青苔小路,转过山壁。
收回目光,顾未辞抬头,看向合欢树顶。
这树下,那一瞬,他曾认定,是一生。
日光从疏落树影间刺下来,刺得眼睛生痛,也刺得他明白了,那一生,不是他以为的一生。
曾经的月色清辉,底色原来是漫天风雪。
他转身,也离开了那棵合欢树。
虽然慢,但一步一步的,走过山石夹壁的小道,走过遮天蔽日的古树,身后的一切也便都再也望不见了。
前头忽然又响起匆忙往他这处行来的脚步声。
顾未辞缓缓抬头,望去。
陆清鹤正转过角门一侧。
看到顾未辞,陆清鹤明显舒了口气,放慢步子踱了过来。
见陆清鹤面上神色变换,顾未辞便大致猜到陆清鹤应该是见到了李乘玉和林昭清从这方离开,因而特意往这途来寻他。
但陆清鹤只字未提,给顾未辞留下余地,只道:“前面人太多了,我来僻静之处躲躲清净。”
他看向顾未辞身后参天古树、山石小道,笑问:“过了这道,是别有一番风景么?”
“一片荒芜树林。”顾未辞答,“不必看了。”
他的面色实在不好看,但他也没法子藏。好在陆清鹤并不多言,而是回身向来时路,对他做个“请”的潇洒动作:“青川果然夺了骑射头筹,君上赐了西域进贡的好酒,我们去蹭上两杯,也给他助助兴?”
所有比试都已结束,上林阁内燃了炭火,暖意氤氲,热意融融。
特给每项比试的胜者准备的宴席布置在上林阁内各处。见陆清鹤和顾未辞,许青川便给他们满上了酒,笑道:“这西域贡酒很是醇厚,入喉不涩,又香甜,未辞今天定要陪我多喝点。”
接过酒杯,顾未辞点点头,一饮而尽。
继又倒满酒杯,再一饮而尽。
他倒第三杯时许青川有些不安了。看了陆清鹤一眼,许青川抬手按住顾未辞看起来又是要一饮而尽的酒,道:“这酒醇,后劲是有的,你不常饮酒,这么喝很容易醉。”
推开许青川的手,顾未辞依旧一饮而尽,又再倒满了一杯酒。
许青川急着又抬手去拦,却被陆清鹤压住了。
他对许青川缓缓摇了摇头,面上虽然也有着忧虑,但仍是沉稳道:“人总有想一醉的时候,无妨,我陪着他。”
许青川迟疑了会,终究无奈“唉”了声,不再拦阻。
陆清鹤又轻轻按了按顾未辞手背,语声轻缓:“我陪你喝。慢点儿。”
热意混着酒气,顾未辞渐觉醺醉,意识慢慢散去,心里沉沉甸着坠着的东西淡了些,不再尖锐地刺痛。醉意间,他听见陆清鹤说:“四皇子唤我,你千万顾好未辞,我去去就回。”
恍惚间,他放下酒杯,用手撑住昏沉的头,微微闭上眼,低语:“清鹤兄,我想回家。”
似乎昏沉了很久,又似乎不过须臾,他听到许青川的声音,在吩咐:“世子醉了,去报小侯爷。”
“不要。”顾未辞喃喃阻止,“我不要他。”
许青川似乎并未听到醉意里轻微的喃喃声,再道:“上次未辞醉了宿在我家,结果小侯爷半夜赶着来接人的热闹,我可不想再受一次了。”
顾未辞闭了眼。
是醉是醒,他已分不清楚。
*
许青川没有说错,酒是好久,即使宿醉醒来,顾未辞也未觉得头昏身重、晕眩不适。
但坐起身,他才发觉虽然床暖被软,但这床,很陌生。
床边的遮帘是一副高远的山水图画,在微亮天光里显得很是灵动。熏香的气息透进床帘,极清淡,倒似有些浅浅的雨后气息,很是高雅别致。
这不是他的卧室,他的床榻。
也不是扶疏院。
他下了床,看向床边小几。
确实如他平日习惯一样,放着一整套干净衣物。细看之下,也都是他的衣服。
顾未辞更有些疑惑了。
这天下,除了自己家,也只有逍遥侯府有着他的衣服。
可这熏香的沉郁气质,这床帘的意趣,从来不是李乘玉的喜好。
正思虑间,他听得房间的门被轻轻有礼地敲响。
有人在房内开了门,片刻之后,门外走进的人的轻缓脚步走向了床边。
然后他听到了陆清鹤的声音:“世子可醒了?”
“尚未。”答话的是执墨,“不过世子该是要醒了。”
多年相处,顾未辞的起息执墨很是了解,答得甚是笃定。
陆清鹤道:“醒酒汤已好,我去着人送来了。先凉着些,待世子醒来正好。”
想来这是陆清鹤家的客房了。
顾未辞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衣服,心里还是不能自止地有了酸涩。
往日饮宴,无论李乘玉是否另有他事不能一起,也不管他是否微醺或饮醉,但第二日一定是醒在扶疏院的床榻上,李乘玉热暖的怀里。
又或者,那才是梦。
做了三年,也该醒了。
他穿好衣服,唤了执墨一声,问道:“我们怎会在陆大人府中?”
执墨应着声过来打起了床帘:“昨日世子在春会上喝醉了。”
理顺衣领,顾未辞轻声:“那也不好叨扰清鹤兄。”
“可是昨天天冷,世子让松风去歇息躲风不用守着车子,结果咱们的车轮子不知道给什么人弄坏啦。”执墨说起车子坏了,脸皱得团团的,“陆公子说送我们回府,我想着世子大醉,这模样回府一定会被侯爷责罚。”
往日他早就立刻代世子决定去逍遥侯府了,但现下世子和小侯爷之间与往日不同的氛围,让他不敢擅自决定。
正犹豫着,陆清鹤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便说那便到自家暂歇歇。
执墨帮着束好腰带:“世子昨天也醉得太深了,身子还没好呢……”
敞开的门被敲响,陆清鹤亲自端着醒酒汤站在门边。
顾未辞忙道:“清鹤兄别这么见外,这可是你家。”
陆清鹤踏进门来,把醒酒汤递给顾未辞,道:“先喝醒酒汤。”
虽然并不觉宿醉难受,但陆清鹤的面子总得给。顾未辞接过喝下,又再道谢。
陆清鹤倒是面色凝重,沉吟会儿,开口道:“我倒是有件事请你莫怪。”
“昨日你有些醉意,青川本打算告知逍遥侯府的,被我拦下了。执墨也曾犹豫是否去逍遥侯府暂歇一歇,我也未允。”他边说边看顾未辞面色,满是歉意,“我擅自做主,请你莫怪。”
明明是替他保存了他无力做主时的颜面,陆清鹤却有着无比真挚的歉意表露,这让顾未辞心里一暖,低声道:“怎会。”
陆清鹤又说:“车已修好,但你若身子不适,就多歇息会儿。我今日无事,可以陪着你。”
“不必了。”顾未辞浅笑,“四皇子府里最忙的总是你,好不容易休憩一日,得些自在,怎可浪费在我身上。我也该回去了。”
“我不觉得……”
陆清鹤话未说完,有人在门外匆忙走来,脚步声甚大,引得他微微蹙眉,对顾未辞道了句歉,转身向门外去。
作为客人,顾未辞自然不会去听陆清鹤和门外来人说些什么的。但来人着急,声音便不自知地抬高了好些,一见陆清鹤便即刻道:“皇后着人来急请永宁侯世子去逍遥侯府。”
十数个字,却是含了太多意思,执墨呆呆的“啊”了声,惊讶看向顾未辞。
上次皇后来急请去逍遥侯府,是要他一盏血给李乘玉做药引。现在又来,且是辗转到枢密使府中来找,执墨都免不住慌起来:“别是小侯爷又出了什么事吧?”
陆清鹤打发了门外传讯的人,快步回到房内:“已经备车去了,别慌,别着急。”
又道:“若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顾未辞摇摇头:“不必,我自己可以。”
执墨也挺担心:“要不要去通报侯爷啊?万一……”
顾未辞不禁露出一丝讽笑。
往日他出入逍遥侯府只是常事,没想到如今却个个忧心,恍如他是去踏龙潭虎穴。
但没想到,到了逍遥侯府、进了扶疏院后,顾未辞只觉比起这里,他更愿意去真正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