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日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但过年的欢庆气氛里,添了一些肃杀之意。
君上在一早便急召李乘玉入宫。
他身体已经大好,但精气神已大不如前。他让李乘玉坐在自己身边,如李乘玉儿时一样替他把额边碎发理了理,叹声道:“也快一年了。”
沉默一会,他又道:“这一年,你也受苦了。”
李乘玉心下恻然。距离他被林昭清算计入梦魇,到此际,只差不多时日,就是一年。
这时间又快又慢,都是煎熬。
他伏倒在君上膝上,把脸埋在那绣工极致繁复的华丽衣袍上。泪默然滑落,但锦袍重工刺绣,泪渗不进去,颓然滑落。
君上感觉他肩头微动,知他哀戚,便轻轻给他拍着背,并对走进紫宸殿来的三皇子做了个别惊扰李乘玉的眼神。
他边如父亲般轻拍李乘玉的背安抚他的情绪,边温声道:“我已决定与东原结兄弟之盟,永久友好,联合共御北缙。”
李乘玉点了点头,应了声,收拾好了情绪抬起头来。
见到三皇子安静站在殿中,他起了身,与三皇子并肩而立。
不多时,五皇子也到了紫宸殿。
君上道:“诏书已发,今日通传天下,承平督军,即日前往北境前线与镇北将军许常威共领联军兵事。封泰宁为太子,今日起协助朕监国。”
又向李乘玉道:“承平被元睿毒了这么些年,身子还未养好。虽然少临很是妥当,但我仍想你与他共往北境,助他督军。”
李乘玉点点头:“我去。”
五皇子被封为太子,且得监国,便要搬离府邸入主东宫,离了紫宸殿,五皇子被礼官请去,李乘玉与三皇子汇合了卫少临共同商议督军安排,为出发往北境做准备。
卫少临道:“镇北将军家二公子青川与三公子青辰随父上阵,都在钦州。”
三皇子点点头,道:“你若也不放心卫将军独在边境,便去陪他,我无妨的。”
原本驻守东原边境的安东将军卫雍平在君上决定与东原联军后,与镇北将军做了移防,已动身前往南疆领军驻守。
卫少临摇了摇头:“我陪你去钦州。”
三皇子仍是温声轻道:“我知你近日忧心卫将军不适南疆湿热,总夜不安眠,我现下已经大好,乘玉也同去钦州,你……”
“承平。”卫少临高了些声,“我们说好了的。”
三皇子怔了怔,继而又欣慰又抱歉地笑了笑,道:“苦了你,抱歉。”
李乘玉静坐饮茶,似乎自己不在此间。直到卫少临离开去打点出行事宜,他才放下玉盏,抬眼向三皇子道:“我羡慕你。”
上好的御茶入喉,他却觉不出清甜。
他从来不知卫少临与三皇子有情,但刚短短几句絮语,已是明证。而短短絮语间,彼此都在自然地为对方着想的体谅,有商有量不做猜忌的直接坦然,都让他心里发着痛。
这是他本该做到的,但他没有。而顾未辞一直如此待他,他却非要到彻底失去才明白。
三皇子向卫少临离去的方向看一眼,漾出温存浅笑,但也不再提情感之事,只道:“军情紧急,君上着三日内出发,但若你不介意,我想明日一早就出发。”
李乘玉点点头:“我也有此意。”
顾未辞在钦州,若不是与三皇子同行,并有军队需要调度,他几乎此刻就打算启程了。
三皇子又道:“此去非一两月可返,别说除夕元宵,怕是上巳寒食,甚或端午,都将在北境,明日出行确实仓促,但也只能如此了。”
李乘玉低语:“我本就打算与君上说,今年的除夕与元宵,我不在京城过了。”
他打算去哪,不需言说三皇子都知道,于是认真提醒:“未辞若是不想见你,不要勉强。”
“我知道。”李乘玉道,“我本打算不入钦州城,不去清泉山,这样不会打扰到他,但在心里,我与他是在一地的。”
他垂眸,指尖轻轻滑过玉盏边沿:“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过除夕与元宵,也不想他一个人。”
三皇子轻轻喝了口茶,转了话题:“其实我本想留你在京城辅助五弟。但若为此让你痛苦也非我所愿。”
李乘玉看三皇子,问道:“君上……他本想封你为太子,你为何不受?”
三皇子豁达浅笑:“我从来就不想坐上那高位。太孤决,也太冷了。”
他笑看李乘玉,眉眼间有着遗憾:“父皇对你,其实比对我们兄弟更亲近,也更像父子。”
“我非皇子,他与我亲近于朝堂社稷并无影响。”李乘玉也有些感触,“虽是君上,身担天下,但他也想做个父亲,也望天伦之乐。可惜……”
“我知,父皇本性慈悯,但那龙椅,那牵一发而动天下的权势,也是桎梏。我自幼就明白,越要做好的君上,就越不能有寻常人的影子。父皇是一个父亲,却不能做一个寻常父亲。人都道除了已故去的大哥,父皇最看重我。但其实你应该也知道父皇心里从来最喜四弟。可一旦二哥和朝臣举发四弟谋逆,他即使心存疑虑,也得依律而行。我只想做个寻常人,能和爱人父母兄弟姊妹有着寻常暖热,即使有争拗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自偏袒我的,不需向外人、向朝堂、向天下人交待。”
“但我不能不与二哥争这天下。我与四弟一般,并不向往权势,但我没有退路。四弟已不在了,而我苟活下来,我有责任,我不能逃避,我要护住五弟不步我们后尘,要替四弟和那些无辜的人讨个公道,要让四弟五弟与我府中的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不担惊受怕地活下去。”三皇子起身,看向窗外无垠的天,“而现在,二哥已经入狱待审。我与父皇、五弟深聊过了,五弟有治国之念,也心怀仁厚,他会是一位明君。”
李乘玉点点头,没有问三皇子是否担心五皇子执掌天下后会对他猜忌。
他是君上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他知道太子自小便自觉有着太子的威严和责任,直到逝去都与兄弟并不亲近。二皇子更是从小便心存妄念,自是不理兄弟。唯有三皇子,总念着兄弟情意,即使事到如今,二皇子仍然被他视为二哥。他对弟弟亲厚无比,七岁时带着五岁的四皇子三岁的三皇子一起玩耍读书,十五岁时带着十三岁的四皇子十一岁的五皇子练武骑射,他从来是弟弟们最信赖最倚重的那个人,甚至超过了对君上的亲近与在意。
天家威严,不可逾矩,但那层叠的重压之下,总有例外。
有些人,是有真心的。
三皇子回身坐下,唤人来换了一巡热茶,向李乘玉道:“我这身子骨躺倒几年早就废了,朝中事重,我不能负荷,待北缙事了,我与少临当会寻处山明水灵之地,享浮生意趣。”
“若阿眷此刻在此,他该是会想与你们做个不远不近的邻居。”李乘玉浅声道,“阿眷煮的茶很好,你当尝尝。”
“你们也想过归隐么?”三皇子问。
“阿眷一直有此意,但知我贪喜热闹,一直让着我。”
想起自己曾说,过了年再把桃林扩宽些后在林中建一座小院,成婚后在桃花开到最繁盛时节时住在小院里,日日夜夜,桃之夭夭,再把西山温泉引入院中建个露天野泉,更有野趣。
顾未辞当时淡笑,道“倒是也颇偷了些天然的意趣,就当是归隐了吧”。
现在他想起来,才恍然明白,那对他的应许与赞同里,阿眷是藏着遗憾的。
可他从未在意,从未察觉,从没反省过自己才是那个被成全的人,反而觉得是自己全了阿眷的愿,自己就是最配阿眷的那个人。
经年梦迟,万事皆休。
他此刻再明白过来,再愿陪阿眷行过山水绵绵、得趣清风明月,也已是徒然,也已是不配。
过往的细枝末节里错过的忽略的忽然都鲜明了起来,一点一点都是错,一点一点都是恨。
恨自己的错,更恨自己。
在这一刻之前,他觉得到了钦州,自己在心里总是离阿眷会近一点,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但此刻他才恍然察觉,他越明白得多,他就越知道自己与阿眷的距离更远,也就越绝望。
可他要这种绝望。
哪怕余生他只能在自己的心里默然地爱着阿眷,他也要让他的爱不再是自我、独断、擅自的,要能一点一点的,更纯粹,更适合。
就算他永远的失去了爱着的那个人。
*
钦州的行馆设在钦州府衙旁,和三皇子与镇北将军与钦州官员见过,他们又见到了东原的三皇子洛永年与四公主洛听筝。
虽然来之前已知洛永年是东原内部也没有争议的太子之选,之所以没有册立只是因为他酷爱山水间行走,觉东宫规矩太过拘束不便,但见到面,李乘玉还是觉得这位未来太子确实太过潇洒了。
难怪三皇子来钦州的路上曾经感叹东原皇室是个“异类”,重血肉之情更甚权柄,兄弟姊妹之间和谐融洽,还对李乘玉道:“你若了解他们,便会觉东原要兴兵进犯我朝的谣言不攻自破。他们亦与我朝一样,厌恶兵乱,想让百姓过长治久安的太平日子。”
叙过礼后,洛永年不愿在府衙正襟危坐,而是把李乘玉与三皇子带到了特地为他与洛听筝所准备的行馆的灵犀别院。
一进别院,李乘玉的视线便凝在了正堂挂着的一幅傲雪寒梅图上。
见他在画前停步不前,洛永年与他并肩立于画前,笑道:“小侯爷喜这画?”
李乘玉神情有些复杂地说了声“是”,又看了看洛永年,想说什么,但犹豫着,没有开口。
画上没有花押,也无题字,并不符合装饰正堂的规则,但洛永年显然也很是欣赏喜欢这画,道:“这是我好友所作。他虽近来体弱,运笔时多少失了气力,但这笔触、这气韵,实在也不输当世大家了。”
三皇子也赞画好,李乘玉的心思却没有全然落在画上了。他向洛永年问道:“请问这位友人,有在调理身子么?”
三皇子似乎遽然明白了什么,凝神看了看画,到底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又去看李乘玉。
而洛永年好像不明李乘玉为何忽然做此一问,但也笑道:“我四妹于岐黄之术略有涉及,也爱研究疑难杂症,现下她在替我这位友人调理身子,固本培元,相信假以时日能略有成效。”
李乘玉舒出一口气,抬起手抚过画上红梅的花瓣。
指尖轻触,温柔又慎重,竟是不似在触摸一幅画作,却更似在轻抚世间无二的珍宝。
面上神色糅着欣慰与自苦,他轻声问:“固本培元、调理好身子之后,他的真气,可有法子重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