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影子慢慢靠近,覆盖,顾未辞却有种自己也无法言说清楚的、异样复杂的感受,随着那一点一点的浅淡影子的变化充满心间。
这很不好受。
他忽地一拉衣袖,摆脱了李乘玉拉着的手。
却见身后的影动了动,竟是向着他半跪了下来。
顾未辞身子一僵,语声也僵到透着冷硬棱角:“君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君亲师,但跪一个陌路人,有何意义。”
“我不是想求你原谅,想磨着你心软。”李乘玉说,“我只是想好好向你认错,认真请罪,我知道我错了,林昭清的命我一定亲手拿来给你,你受的委屈我此生都不可能弥补,待我该了的事情了了,我会……”
顾未辞根本没有再听下去的打算,他抬脚向前行去,仿佛身后并无前尘萦绕,只是一片已弃得干干净净的虚空。
李乘玉怔怔看着顾未辞执伞离去,心口一恸,一口滚热鲜血喷出喉口落在雪上。
雪色微亮,照不分明,那鲜红融入雪中,成了一团乌糟黑色。
长清痛呼一声“小侯爷”,抢步上前扶住李乘玉,却不知为何,反倒自己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长清?”
李乘玉急忙扶住他,只觉触手滚烫,不由得惊呼出声:“你病了怎么不说?”
前方,顾未辞停了脚步。
一瞬之后,他重新向前,绕过竹林踏上青石小径,仍是走了。
雪下得更大了,长清支撑着想自己站起身,却到底扛不住体虚头晕,只能半靠在李乘玉身上,无奈道:“带累小侯爷了。”
“是我带累了你。”李乘玉用力想扶起长清,却一瞬间岔了气力,气血乱冲,又是一口血溅落雪地。
长清苦着声:“小侯爷,你再不遵太医的嘱咐好生吃药,可怎么是好啊。”
“这个时候说这些无益。”李乘玉压住心头乱窜的气血,终究扶着长清站起了身,道,“我背你回别馆。”
长清猛烈摇头。
他现在发着热,全身无力的躯体沉如醉酒之人,李乘玉的身子也不若往日康健,雪地又更难行,往行馆路程遥远,这种状况下,他们最好是就近找个地方先躲躲雪,进些饮食,待身子恢复些许后再做打算。
但这除夕之夜,在这兵祸连连的边境山脚,能去哪儿躲雪、得一口热茶呢。
李乘玉下意识看向那竹林后隐约可见一角的青石小径。
雪落山林,絮絮无声,本该是极盛的繁华热闹、在烟花璀璨里悠然喜庆度过的除夕夜,却成了走投无路、进退两难的绝境。
“我这个人……”李乘玉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角血渍,自嘲苦笑,“一直自负自矜,目下无人,以为自己无往不利,却原来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君上,皇后,阿眷,秉忠叔,你,你们都疼惜我、顺着我、哄着我。到头来……终究我只会连累身边的人,对我越好,越近,越体谅宽容,越是被我累得凄凉……我对不起阿眷,此刻又苦了你……”
“小侯爷别这么说……”
长清的声音里多了些高热引起的潮音,李乘玉急道:“别耽搁了,我背你回去。”
长清依然说不可,过了片刻,竹林响起有人快步行过惹得竹上雪粉掉落的窸窣声,李乘玉与长清下意识循声看去。
自青石小径中,阿纪绕了出来。
他走近,抬手轻轻贴了贴长清的额角,叹了声气,道:“跟我来。”
李乘玉与阿纪一左一右地扶住长清,把他扶入院中,进了西边的一间屋子。
这小院竹影趣致,清幽高雅,但细看,院中小屋不大不说,且只是单薄的木墙与茅草顶构成,屋内燃着碳盆,但冷风依然无孔不入地张扬,并不舒适。
但比起在荒郊野地的雪中路边,自然是好了太多。
长清舒了顶着心脉不让自己倒下的那口气,在被李乘玉与阿纪扶到屋里的小床上躺下时,即陷入了昏睡中。
李乘玉沉着眸子,哑着声,认真向阿纪道谢。
阿纪不看他,只给长清盖上被子,同时开口道:“长清哥需要休养,今夜请不到大夫,我会妥善照顾他。至于小侯爷,咱们这陋院柴门待不起贵人,小侯爷金尊玉贵之姿,不适久做流连,请走吧。”
他抬手,向做了个标标准准的“请离开”的姿势。
李乘玉淡淡惨笑,却不执拗,而是道:“我知我不配脏了此地,但长清病重,我总不能留他一人在此。我在青石小径外等候,长清有何状况,请即刻告知于我。”
他又道了声谢,转身走出小屋,走下台阶,在絮絮雪落中行过院子,绕过竹枝照壁,离开了。
待李乘玉离开了一会儿,执墨从长清休息的房间一侧相对较大一点儿的屋中走了出来,进了长清躺着的小屋。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离开屋子,走到廊下看了看天,再去院子一角的小厨房把阿纪熬上的风寒药倒出一碗,盛了碗热汤,回到小屋门外交给阿纪,才回到了屋中。
屋中摆设不多,除了床榻外,只有一张书案和一壁藏书。
顾未辞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煮着茶,水气氤氲,把他的表情洇染得有些浮动不明。
执墨关上门,挑了挑烛火,劝道:“夜很深了,世子该歇着了。”
顾未辞轻轻应了声,却不起身,只倒了杯清茶递给执墨:“在院中那么久,快暖暖身子。”
执墨接过,捧着茶喝了一大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天,没口热茶真的熬不下去。”
话出口,他无意识地向屋外照壁外的方向瞟了眼,又很快收回,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拿出一包药来,放在茶炉边:“长清哥刚刚清醒了一回,给了我这包药拜托我千万熬了给他家小侯爷喝下,说小侯爷身子骨早就透支了,太医说他心神皆空以至于气血紊乱,必须长期静养,但他这段时间一直歇不下来,往返钦州更是不眠不休耗了好些元气……”
药包落在书案上,束紧的绑线松脱开来,里面的药散落了出来。顾未辞指尖轻拨,把散落的药合在一处,轻声向执墨道:“你又何必说得如此仔细。”
执墨“啊”了声,微微低了低头,眨了眨眼,分辩道:“长清哥烧得糊涂呢,拉着我一直念叨,我就忍不住跟世子说了,反正小侯爷能遭点苦,我觉得也挺好的。”
顾未辞浅浅笑笑,没再说话。
执墨又忍不住念叨:“想到世子除夕夜居然在此小草庐里守岁,烟花也没,地笼也没,高床软枕都没,我就气恼。都怪小侯爷有眼无珠偏帮妖邪。刚出去我看雪是停了,但好像又将要暴雨,云厚厚的黑黑的,可厉害了。我想啊,他在院外守着没处躲只能狠狠淋上一场,也算是害得世子除夕如此孤清的报偿了。”
“子时已过,初一了。”顾未辞轻轻把药包里散落出来的药品一一拈起放回药包里,又把药包推到茶炉一旁,重新倒了自己杯中的茶水,再续上一盏清茶,“我来钦州是因了东原与我朝结盟共御外敌,与他无甚关联,不必非要把我与他联系在一处。”
执墨不甘:“可若不是小侯爷听信那林狐狸的蛊惑,认定咱们与东原的交往是狼子野心,加上二皇子诸多阻挠歪曲,说不定早就与东原结盟,北缙也不至于敢兵临城下了。”
顾未辞出了会神,道:“凡事皆有定数,国师也说天数不可勘破,北缙孤注一掷也许反而是百年间边境威胁的破局之处。总之尽人事听天命,但求无愧于心,尽力而已即可。”
他话落下,烛芯忽然爆了爆,执墨喜道:“大年初一爆灯花,这是大吉兆呢。肯定应着世子之言,咱们就要否极泰来,万世太平了!”
顾未辞笑笑,说“如此最好”,又拿出两个绣着金线的压岁包,递一个给执墨道:“原本可以在夏州祖宅过个轻快太平年的,非得跟着我到这兵祸凶险之地,也是苦了你,给你压岁包,望你康健平安,事事顺遂。”
又指了指另一个压岁包:“这个是给阿纪的,他听得我们迁居夏州,便舍了茶庄的安定日子跟着找来,又随着我们来此,也是不易。”
执墨收下压岁包,看了看半开着的窗外的天色,再次劝道:“夜已太深了,世子必须得睡了,自己身子骨自己清楚,这钦州苦寒得紧,这浮筠院的小屋的墙如此薄,又透风,连地笼都没有,赶紧裹到被中暖一暖睡个好觉吧。”
“好。”顾未辞答着,熄了茶炉的清炭,收拾好茶盏,上床躺好了。
执墨在他床榻旁的小木床上也躺下,不到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熟睡中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顾未辞轻轻坐起身来,静了一瞬,轻唤道:“执墨,是下雨了么?”
执墨迷迷糊糊“嗯”了声,在深睡中胡乱地呢喃了半句话,翻了个身,轻轻打起呼噜来。
顾未辞掀开被子,下了床。
确实下雨了。
真如执墨之前所言,是场暴雨。
他刚在床榻上听到的只是淅淅沥沥似是雨声的轻响,但不过他下床的这短短时候,雨声落在屋顶、廊下、竹叶上的声响竟已成喧闹,仿佛是补上了他离开行馆后隐约听到的城内轰烈的独属于除夕夜的爆竹声响。
在这轰烈雨声中,顾未辞走到了窗边。
半开的窗外,雨势笼天罩地,织成一张白网,甚至看不清楚近在眼前的院中情形。
而落在半开的窗上的雨溅进屋内,落在手背上,竟是比之前絮絮雪落时更透出刺骨的冰凉。
不过片刻,窗前的地上便已汪起了一片水渍。
执墨留下照明的一点烛光在这滂沱雨声中飘摇如豆,浅浅映在水渍上,恍然一眼,仿如水中胧月。
轻轻擦去手上沾染的雨滴,顾未辞抬手,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