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吃过收心汤团,宝翔发现自己腰带收了一个扣儿。到了早春二月,那金带又收了一个扣儿。他揽镜自照,惊觉真瘦了。
窗外喜鹊与乌鸦齐鸣,小云提醒:“王爷,辰时快到了,小祖宗要来府上喽……”
宝翔剑眉一横,想明白自个儿为啥少了肉,活活是让宝宝那个小小子害出来的!
皇子读书处,按理该设在宫中。但因皇帝病着,更忌讳“两龙相处”,便下旨让宝翔在王府设立个书房。唐王本是皇室宗亲,兼任监读,陈阁老又是他岳父。所以外间风评都觉此事可行。独独宝翔头疼:他堂堂北海龙王,和宝宝难道不是“两龙相处”?
他早就听说宝宝在蔡家弄得鸡犬不宁,所以对这孩子和对蔡述一样敬而远之。可该来的躲不过,宝宝终于由蔡述牵着小手送上门。他念书两个月,摔坏了三四个端砚,折断了几十枝狼毫,陪读换了足足七八拨。要是宝翔活回去十几岁,定把这宝货狠揍一顿。
昨儿,裕国公夫妻对着宝翔下跪,泪流满面求把他俩的儿子遣出。宝宝是皇帝独子,虽还没太子名分,已被视为皇位继承人。所以,按照不成文规矩,他不能受体罚。凡他写错字,背错书,调皮捣蛋,都是陪读孩子们顶上。偏够资格给他伴读的都是裕国公那层的勋贵孩子。平日他们在自家也都称王称霸。一旦挨打,有吓尿裤子的,有哭天喊地的,还有大胆要跟宝宝拼命的。当初听说是给储君当同学,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求宝翔安插。如今皇室点名到谁,哪家就提心吊胆,早上送孩子出门,不晓得下午还能不能安然回府。他们不敢得罪蔡述,纷纷找宝翔说情,惟愿孩子脱离苦海。宝翔少不得应承了。
可现在就剩裕国公世子那傻兮兮儿子能坚持了,要连他也放走……
宝翔才踏进小院,迎面飞来银丸,他用两指头夹住,笑呵呵朝宝宝望。
宝宝一脚踏在书桌上,手拿弹弓,像个小小山大王。裕国公世子抱着头在墙角饮泣,大概是又代受了师傅板子。陈阁老不为所动,拿着本增广贤文,在座位上老学究似念“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宝翔实在看不下去,走到裕国公世子身边说:“你红眼睛了?”
那孩子道:“我……我……哭了!”
宝翔端详他:“你不是哭,像是得了火眼病。你把眼珠子向右……向右……向右,收回来,是不是眼皮一跳?”
“嗯……好像是啊。”
宝翔将他提溜出书案,向随身吩咐:“世子害了火眼,快送他好生将养去,别传染给谁。”
下面人会意,拉着哭哭啼啼世子走了。宝宝收了弹弓,问:“你放他走了?”
宝翔“哈哈”干笑。宝宝甚觉没意思,用墨汁在桌上画了两只乌龟,画完才朝宝翔偷笑。
宝翔也笑:“这只龟画我画得像,另一只……?”他扫扫陈阁老。
宝宝学样“哈哈”两声:“哼!算你聪明。”
宝翔摇头,良久道:“你好不仗义啊……”
“仗义?”宝宝问。
宝翔刚要灌输些帮派思想给他,陈阁老咳嗽道:“殿下,莫谈江湖事。”
宝翔在岳父面前从不拿大,因此只能把剩余话咽下去了。
环佩叮咚,是他妻子陈妃来探望皇子。她进屋,便向宝宝笑:“皇子累否?妾身备了小食。”
宝翔冷笑,想自己当新郎那晚,忙了一天又累又饿,在洞房里啃块糕,还让陈妃嘲笑说:“那么肥个人,也不愁吃爆了!”他当即丢了碗,去书房睡。夫妻隔阂,从那时起。
对着皇子,她倒是好心起来,不愧“一代贤妃”。
陈妃亲自端碗桂圆鸡子头脑汤给宝宝。
宝宝吃了口,吐出来:“呸,不好喝!”
陈妃匀好粉面孔,被溅上点水。
她也不擦,柔柔笑道:“不好喝?那就丢开。我让丫环再给你作,你爱吃什么?”
宝宝转眼珠,陈妃摸他头发,对父亲和丈夫说:“这孩子真是龙种,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可惜啊……蔡姐姐过世太早了。”她掏出手帕,顺势擦了擦脸。
宝宝听人家提他死去的娘,心中不乐,跑到院子里透气。
正巧,另一小女孩也在那儿,他不禁问:“你谁啊?”
宝翔到外头,那是个让他有分面熟,容貌周正,穿着雅致的小女孩。
女孩年岁虽小,颇有“淑女”风范。她规规矩矩给宝宝万福,细声细气答话。
宝翔回头:“你这是……”
陈妃鄙夷,好像觉得宝翔蠢材,定猜不到其中奥妙。
她开口,倒是对丈夫相敬如宾:“回王爷,这是妾身二哥的嫡出小女儿。二哥要去穷乡僻壤赴任了,舍不得孩子吃苦,把她寄养在我们府上。我正是带她来见您的呢。”
宝翔心道:你二哥新任湖广布政史。那洞庭鱼米之乡,哪至于饿死这女孩儿?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和陈妃冷眼相对。那女孩不知他心思,微笑蹲身:“姑父万福。”
宝翔答应了,装笑问了几句话。宝宝转着眼珠,不知正动哪门子心思。
恰好皇帝传宝翔进宫,宝翔顾不得府里老老小小,直奔紫禁城去了。
待到寝殿,宝翔由范忠领着,直趋驾前。自从他得知蔡述安排苏家夫妻住在范家隔壁,又得知沈凝下榻他家,他有意一直没去看过谭香。
不过,他早派了北海帮的人物接近观察谭香……
谭香大闹碧落庄的事情,人口相传,沸沸扬扬,芳名惊动全城。
宝翔只关照顺风耳不要发消息。孰料顺风耳这次保持沉默,反而激出了更加骇人的谣言,说是谭香另有强势后台,非是寻常的妇人家……令宝翔私下头疼。
皇帝靠着锦被,披件白道袍。他双目澄然,隐隐含笑。
一眼望去,寝台之后,好像坐两个女人,一人肥硕,一人婉约。
宝翔跪拜完毕,发觉肥胖女人在替皇帝剥山核桃,笑声朗朗,正是大公主。
那年轻的……是……宝翔心一动,眼一斜,见蔡述端出盛满桃仁的磁碟,递给皇帝。
他未冠,发髻系巾,早换春衫,腰身极细,动作轻柔。怪不得乍看去像个姑娘家。
皇帝仅大公主一个胞姐。他在姐姐面前,和宝翔记忆里的不同。
皇帝吃了几颗桃仁,问大公主:“……小媳妇这一闹,青楼生意只怕是要惨淡些了呢。你见过她,是不是有福相?”
宝翔竖起耳朵,不喝小宦官送上的茶。
大公主喘了几口气:“福相。他男人是个谨小慎微的主,相貌倒是极好的。经过那事儿,我看那两口气更和美啦。”
皇帝笑道:“他比小小如何?”
小小,是指蔡述。因皇帝与蔡扬亲密,多年叫惯他小名。
大公主寻思:“难说。万岁和蔡扬谁更好看?……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弟弟更好。你小时候最聪明……最漂亮……最得父皇宠。父皇老派我给你可嗑瓜子剥桃仁,还记得吗?”
皇帝“嗯”一声,淡淡说:“正因为父皇的宠,后来也生了无数事。可谓福祸相依。”
大公主连忙进言:“是啊。不过,万岁只有宝宝一个孩子,再多疼爱些也是无妨的。”
机缘难得,宝翔趁机细看皇帝藏在胡须后的脸,不由想:难怪当初废帝那般妒嫉迫害这弟弟。
然而,皇帝还击的时候,足够得狠,连自己父王那样老实人,都未曾放过……
他低头饮茶,听皇帝问他:“宝翔,宝宝的功课如何了?”
他只得笑:“万岁,我从小是个不爱念书的。要我说都好,只是宝宝年岁还小。”
蔡述这时方道:“万岁不用担忧,宝宝只需懂得忠孝,其余学问是次要。”
皇帝想了想:“朕,并非无意立皇太子。”
这话说完,寝殿一片静默。宝翔一阵心跳,拿着喝干茶杯往嘴边凑。
蔡述有意无意,瞥了眼大公主。
大公主喘了几口,把一个桃仁放皇帝手心,说:“早定国本,乃天下幸事。”
蔡述轻声:“国家总以君臣父子为序。万岁的玉虚宫尚未重建,立东宫之事,为时过早。臣去岁末,已为万岁结余户部白银三百万两,开春即想率群臣奏请动工。”
皇帝默然片刻,拈须笑道:“三百万两?难为你们年轻人了。朕倒不在乎火烧废墟,只是将来立太子时,皇城残破,恐遭万方来使嗤笑。宝宝已六岁,我朝男子,冠礼婚礼同行最为吉利。朕想在立太子时为宝宝选择一个上品女孩为太子妃。那样,孩子也不至于深宫寂寞。”
宝翔插话颂扬:“万岁英明。”
蔡述微笑道:“我们到底年轻,不比万岁思虑周全。”
大公主胖脸发红,喜气洋洋说:“好主意。女孩儿家,要紧是心思纯良,善解人意。太子妃选择倒不一定要贵家女。”
皇帝点了点头,又说:“只是,朕连失孝贞后蔡贵妃两妻,不愿再续弦。将来太子妃便是后宫之主。朕恐小家碧玉没见过世面,应付不了这里里外外。”
宝翔想到陈妃外甥女,又见那蔡述似笑非笑,眼含烟翠。
陈家算计,蔡述应该早想到了吧?不过,他蔡家……
皇帝好像疲乏了,把碟子交还蔡述,道:“既然你们请求,那么就开春动工,重建皇宫。别人我不放心,你差个小心的人来宫内主管。那个谁……姐姐说谨小慎微的,也可以。”
蔡述俯身:“万岁说苏韧?他只是七品中书……”
皇帝漱口,洗手,弄完了,才注视蔡述,笑道:“官职不过是虚的,办事是实的。给他依旧挂中书衔,视作京五品官就是了。”
蔡述连忙答应,宝翔有些惊讶。
两个年轻人在宫门前恭送完大公主,才对视一眼。
宝翔刚要问话,蔡述脸已冷若冰霜:“飞白,你也知闹出事了吧?”
“出事?什么事?”
“碧罗庄的事。”
宝翔哈哈:“知道,人家小夫妻吵闹分和,与你我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 蔡述目光炯炯:“那个名妓楚竹,不是被杀的张光祖女儿?当时为她求情的人,是你。如今她勾引‘檀郎’是假,对付我是真。”
宝翔一愣。他粗中有细,已派人调查楚竹。可她确实没有诡异举动……他便不追究了。
蔡述目视斜阳,面色淡漠,浅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不是念着那谭香儿吗?替她除掉楚竹这威胁,也去了我后患。一,举,两,得。”
宝翔面对紫禁角楼阴影,想再哈哈两声,只觉城中暮寒。
次日朝廷休沐日,苏韧夫妇带着儿女,逛了圈西城庙会。
因为苏韧从户部得到红包厚,一家人大鱼大肉过完春节,还余好几锭大银子。
春暖花开,小贩们都讲求利市。苏韧帮衬老婆,心念孩子,当了回小贩财神。
他讨价还价,瞻前顾后,又怕孩子们被人挤坏了,又怕谭香被人揩油去,那张白净脸,热成通红。
苏密要买犬。苏韧看上条两个月大的哈巴犬,和另一人竞价几次,苏密才抱得小犬归。
苏甜要买裙。她试穿套精绣童裙,又试同款另一种颜色,歪头问:“爹娘,我穿哪个色好?”
苏韧眉开眼笑,大方说:“全都买了吧!”谭香捶了他一拳头。
回家时,车上满是他们千挑万选的东西。
谭香特别高兴,头靠在苏韧肩膀,看孩子们逗弄小犬。
苏韧等快到家时,掏出一根金钗,在她眼前晃:“喏。”
谭香惊讶:“啊?你买了?那奸商……”在市场上,谭香本要买这根金钗,因老板索价过高,她一气下拂袖而去,没想到,苏韧还是找机会买下了。
苏韧低声道:“只要你喜欢。”他替她插在发髻上,谭香脸生红晕。
苏甜苏密咬耳,咯吱咯吱笑。苏韧夫妇回眸,苏甜低头说:“爹,娘,我可没看见。”
苏密挤眉:“呵呵,我听见了:只要你喜欢。”
苏韧微笑,谭香瞪眼,孩子们搂着肩。这般祥和,一直到桂枝胡同。
苏韧下车,三叔严阵以待:“老爷,有两位客人来访,都是蔡阁老相府头面人物。”
苏韧夫妻远远望去,正厅坐等两个,是杨大娘和蔡宠。
苏韧心中纳闷,收了笑容,让谭香领孩子们去东厢。
那两位蔡府管事见了苏韧,双双站起,笑容满面,直道恭喜。
苏韧欠身:“多谢二位,只是,苏某喜从何来?”
蔡宠拿出一张红帖:“苏大人,万岁钦点你主持玉虚宫重建,当即擢升你为五品。大功成后,必定还有升迁。将来,说不准小人也要依靠大人照顾一二。”
苏韧惊喜,做梦般接了任命。那上面不是寻常馆阁体,而是蔡述行云流水的亲笔。
杨大娘看了眼蔡宠,才道:“还有一件喜事,说出来更是泼天好运。万岁在几年内,将选择好女儿为东宫妃。蔡阁老已相中了你的女儿苏甜,打算收为养女,精心培养。我们正在内外准备,不日就迎接她进府。我初次见甜儿,就觉紫气满天,知道她不是凡种。”
苏韧身子一抖,涌上脸颊的血色,登时褪去。他一时万千思绪,张了张口。
背后“嘎吱”一声,原来是谭香身子瘫软,她顺着门框,滑坐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