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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迦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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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办事还算利落。不多时,门帘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婆子将门帘掀起,从门后施施然走出一名姿容绰丽的女子。年岁不大,明眸皓齿,头上梳一个偏云髻,穿一件及地蜜合色掐金百蝶曳地长裙,行走间环佩相扣,叮咛作响。

女子徐徐行至云时安面前,福了一礼,称自己是云集轩的掌柜,唤她苏娘子即可。她说话声音温柔,面面俱到,又提及方才的伙计招待不周,已拉下去杖责。

云时安有些意外。没想到这苏娘子看上去年岁不大,言谈举止温婉,行事却很是厉害。怪不得这云集轩能做到青州城里数一数二。

她笑笑,没有言语。

苏娘子反而心中对她捉摸不透。她很会察言观色,不再废话,只问明云时安有何需求,然后让伙计将各式衣裳一一呈上来供她挑选。

云时安想了想,选了两套男装。一件交领窄袖,一件石青色圆领袍。又指着一件宝蓝色窄袖锦服,当即就要换上。

苏娘子听了,掩嘴而笑。

“公子,我说两句话您莫见怪。其实刚打一见着您,我就知道您并非须眉,乃是不让须眉的女英峨。你这一身衣服穿了至少半月有余。我观姑娘非常人,这般打扮自有道理,但您若就这么直接换上,那岂不是糟蹋了这身新衣裳,而且身上的味也并未去掉呀。”

云时安被她说的怪不好意思的,便问那该如何。

“自然是先梳洗一番。公子放心,云集轩素来常有贵客上门定制华服,一直备有几间雅室,可供公子使用。公子若是需要,我吩咐下人即刻准备,无需等太久。”说完,她转头与婆子低语几声,那婆子口中称是,便退下准备去了。

云时安想想,她说的确有道理,她也受够了浑身臭味,早就想彻底清洗干净,如此甚好。

一炷香之后,那婆子过来请她。云时安跟苏娘子告退,苏娘子含笑让她自便。她跟在婆子后头,穿过正厅,进入一条游廊,又走了一段路,经过一个花园。花园里池,有假山,有花草,微风习习,花香四溢,令人陶醉。

婆子一路无话,将她带到一座白墙灰瓦,飞檐翘立的宅院,打开了一间屋子,让她稍待片刻。

不多时,来了两名侍女,抬来热水,准备好洗沐之物,又交代了几句,掩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终于只剩她一人。云时安表面镇定,心里早就啧啧称奇。大唐果然是神州上国,这云集轩不过是青州的一间成衣店,居然有如此规模,真是太令人意外了。她看到热水再也忍不住,忙将一身臭烘烘的衣服三两下脱了,随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钻入木桶中。

水温正合适,热水一接触肌肤,连日来的疲乏在弥漫氤氲的茫茫水雾中一扫而空,她闭上眼,屏住呼吸,整个人沉入水面下,尽情地放松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六月流火般的海岛上,正在浅海中自由飘荡。

只是欢乐的时光须臾而过。就在她刚刚沉浸其中,万分享受之时,一颗石子突然破窗而入,“梆”的一声砸到木桶的外壁上。

那声音异常刺耳,她毫无防备,吓得喊了一声:“谁?”

并无人回答。

什么情况?难道有人监视自己?可为何会扔一颗石子进来暴露自己?

云时安顿觉毛骨悚然,哪里还敢继续泡下去。赶紧扯下一旁的干净棉布,将自己裹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木桶里跳出来。又躲到木桶背后,将事先放在一旁的那套宝蓝色男装给穿上。

整个过程中,她的手一直哆哆嗦嗦,抖得厉害,就怕会有什么人突然持刀闯进来照着她的脖子上就是一刀。

一直到完全穿好,她才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不得不承认,她这两天已经被一些突然而至的突发状况吓坏了。

她在房中呆立片刻,想起方才殷越离跟她说过的那句话:“记住你的身份是柳玉娘,若想平安,自此刻起,忘记云时安这个名字。勿要再生事端……”

姓殷的真是个乌鸦嘴!如今她是柳玉娘,昨夜那些人说不定已经盯上她了,这云集轩……

她勉强镇静下来,在心中对殷越离大骂一顿,方才没那么慌张。

外面迟迟没有动静,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院子里没人,围墙上,树上也都没人。那婆子和侍女料想她不会那么快,也没在院里。她不敢再逗留,原路折返。

只是她惊慌中似乎走错了路,绕了好大一圈。幸好路上遇到几个仆从,挑着几个大箱子从她身边经过。云时安连忙上去问路,这才走回原路。

她在抄手游廊上与苏娘子碰了个正着。苏娘子行色匆匆,见到她有些惊讶。

“公子何故这般快?”

云时安笑说接下来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苏娘子点点头,“公子初来青州,自然有些事务要处理。既如此,公子不如留下住址,我差人将衣物送过去。”

云时安心想,自己接下来还要去医馆中接小草,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带着一包衣服肯定不方便,云集轩若是能送自然更好。

“在下柳玉娘,那就劳烦苏娘子。申时三刻之前,请苏娘子着府上的下人将衣物送至福安坊的昌盛客栈。先行谢过。”

她行了一礼,别过。

走出了几步路,苏娘子在身后唤了一声:“柳玉娘——”

她驻足,转身。

苏娘子盈盈笑道:“玉娘梳洗之后殊容绝色,风姿清雅。今日得见,苏雯幸之。我已另备了两套女装,望玉娘笑纳。今后玉娘应多以本来面目行于世。“

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玉娘,今日一别,望安。”说完,转身离去。

*

云时安惦记着小草,出了云集轩就连忙往澄心堂赶。

在路上想起苏娘子临别时说的那番话,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儿怪,自己毕竟是初来乍到,丝毫不懂大唐风俗,兴许本就应该如此。毕竟她也算个大主顾,苏娘子是个生意人,礼待于她,为的是她日后再去光临。

只是出来这么久,不知道小草怎么样了。她将云集轩抛诸脑后。

云时安再次踏入澄心堂,外屋和内堂统统找了一遍,没找到林小草。问店里的伙计,那伙计居然不认得她。直到云时安开口说话,他才认出她就是之前被自己驱至大门外的落魄公子。他惊讶地张大嘴,云时安皱着眉问了好几遍才如梦方醒。

小伙计不敢直视,更不敢问眼前的公子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公……公子,小草姑娘在内院。师傅方才交代过了,您若来了,带您去见他。”

云时安傻了眼:“啊?莫不是小草的病不好治?”

那伙计正偷瞄了她一眼,闻言摇摇头,谨慎回道:“师傅没交代别的,等您见了师傅,自然就都明了了。”

澄心堂没多大,说是内院,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二进宅子。内院还有一个院子,不多大,三丈见方,看得出日久天长,院子中间辟开一块地,种了一些药草。

孟郎中正在地里劳作,旁边地上置了一桶清水,小草居然正在给园子里的那些药草浇水。孟郎中站在她身后,一边点头一边抚着自己的胡子。

“小草?”云时安叫了一声。

小草专心于手中的活计,并无知觉。云时安的心沉了沉,看来小草的情况不太妙。

孟郎中倒是回过头来。他已年近古稀,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一身葛衣下,身形还算板直,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快堆得跟小山一般高了。

小草的失魂症有些麻烦,不过孟郎中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应对之法。

说起来也挺巧的。

适才,孟郎中皱着眉头在给小草诊脉,他的一个小徒儿拿着一本画册进屋里找药。原本浑浑噩噩的小草在徒弟经过她跟前时,突然说了一句:“陵游。”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偏偏这两个字说的很清楚。小徒弟不信她能认得出,又翻出一副图让她认。

结果小草都一一答出,无一错对。但是一论及别的,小草就再也不肯开口。

孟郎中将小徒弟呵斥了一顿,你这小子,打扰我看诊不说,学医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找点草药还要带图册?一个得了失魂症的小姑娘都比你强,你实在是给为师丢人!你还有何面目回去见爹娘?从今日起,半年之内不许回家探视,还不赶紧给我滚出去?

小徒儿满脸悲愤,他只是进来抓药,平白无故被训了一顿,家都不能回了,他该找谁说理去?

欲哭无泪啊!

孟郎中将门关了,不许旁人再进来打扰,继续专心给小草诊治。所谓医者,想要治病救人,就须得与病人建立一种可靠的联系。可起初无论怎样引小草说话,她都一声不吭。他是一筹莫展,急得跳脚,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想到小徒弟一打岔,倒引出一个契机,孟郎中灵机一动,终于从自己那些药草入手,令小草打开心扉,问出来一些有关失魂症的来由。

说到此时,孟郎中已是唏嘘不已。

“这小女娃儿的命是真苦啊。”他长叹一声,“姑娘,她这失魂症与一些先天之症有所区别,应源于几次三番亲人离世的重大打击,故还有些希望可恢复神智。但若想治好,并不容易。”

“那我该怎么办?”云时安问的很直接。

“倒是有个办法,但是缺个引子。”

“老先生,您尽管说。我若是能找到,定会尽心尽力。”

“好。”

孟郎中洋洋洒洒先讲了一通离魂症的来由。

这离魂症,乃神情不宁,感觉虚幻之症。医书上云:“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者,此名离魂症。……宜前后服真珠母丸、独活汤。”又有:“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谁知心肾不交乎。”

又以上两种状况之人,若因肝虚邪袭,神魂离散则可诱发引证。【注1】

而林小草则偏于后一种,因亲人离世,以至心神俱伤。故想要对症之药,需找到可医治心神之药方可。

云时安听至此处,想起阿祖也曾经如是说,不由点点头。

一说到药理,孟郎中双目炯炯有神。话锋一转,问道:“不知姑娘可否听过迦楼罗?”

云时安摇摇头,“此为何物?”

“这迦楼罗又名不死鸟,在佛经中,乃是专门吞噬毒蛇猛兽的神鸟。老朽也未见过。”

“迦楼罗一生吞入无数毒蛇猛兽,这些毒物在它体内会化成威力巨大的毒素,由于数量太大,无法全部转化。当迦楼罗的寿命将近时,那些毒素就会反噬。届时一旦发作,痛苦不堪。将死的迦楼罗会飞至金刚轮山顶自焚,直至全身化为灰烬,只余一心。此心为琉璃色,倘若有人此时持心引之燃于火上,迦楼罗就会自烈火中复生。是为“火凤凰”。这小姑娘就如这迦楼罗,已经入了魔。若运气好,魔性会被她原本的人性化解,浴火而出。若运气不好,最终魔性吞噬她的人性,那就会遁入魔道。”

云时安听得瞠目结舌,有一种似在云端之感。她回头望望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小草,问道:“敢问老先生,遁入魔道是何意?”

“不好说啊不好说。也许会油尽灯枯,魂归地府。但更可怕的也许地府都不肯收,只能飘零在人间,做一只孤魂野鬼,变成性情残暴的恶魔,为祸人间。”

“姑娘若是不嫌弃,老朽有个想法。我这医馆中种了许多药草,其中有一些颇为珍贵,这小女娃每日接触这些益草,一呼一吸,调理心神,在慢慢辅以归神固本之药,化解她之前所受的锥心之痛,兴许能救了她。只是此法耗时良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正好我这澄心堂缺个捣药的小学徒,我看这女娃对这些药草颇为喜爱,老朽也同她颇为投缘,姑娘不防考虑将她留在澄心堂,修身养性,或许慢慢能恢复。”

云时安听到这里,默然做不得声。这个决定重大,她并非林小草,怎么能擅自替林小草做决定?

可是林小草若不尽快医治,也许真的此生都无法再清醒了……

“孟老先生,我跟您实话实说。我其实并非林小草的姐姐,我与她非亲非故,我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孟郎中点点头,“姑娘不必解释,老朽早就看出来了。不如你二人商量商量,尽快决定。若是不留下,也可尽快将她送去她该去的地方。”他长叹一声,先行离开。

其实,也许留在澄心堂才是对小草最好的。就算她此时带小草走,殷越离也不会同意她把小草留在身边,只会让她把小草送去寺院。原本云时安的打算是在澄心堂医治之后,先将小草送去慈惠寺几天。等殷越离放了她,她拿到身份文牒之后,再把小草接回来,然后带着小草去长安。

可如今,孟郎中已经说了小草的情况特殊,若得不到治疗,有可能不久就死去,甚至堕入魔道。

云时安在原地呆了一会,不知道该如何跟小草开口。旋即,听见小草在后面怯生生地喊:“仙女姐姐……”

她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连忙憋回去。回过头冲小草笑笑,走到她身边。

小草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亲近,整个人微微向她靠过来。两个小姑娘就那般头挨着头,一起看着园中那些药草。

“小草,这些药草你喜欢吗?”

小草点点头,“喜欢。”

“你都认识?”

小姑娘摇摇头,“只认识一些。”

“是谁教你的?”

“阿祖教小草的。阿祖说药草可以治病,可以治好小草。”

云时安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小草,阿祖……他说的对。”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鼻尖的酸意,尽量语调平稳。“小草定是阿祖的心头宝。”

“阿兄也说过这话,小草是阿兄最最疼爱的阿妹。”

小草转头看她,“仙女姐姐也是,不管在哪里,都会找到小草。小草都记得。”

“是的,一定会!”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小草,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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