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野回到和薛熙泽的双人间时，对方正难得没什么正行地靠坐在床沿上。此刻听见开门声，收腿坐直的动作甚至有几分手忙脚乱。
“姐，你和戎曦谈完了？”薛熙泽抬头，满脸纸糊的镇定。
边野弯了弯眼角：“嗯。”
“是关于流祸的？”
边野点头：“嗯。”
“他果然知道很多。”薛熙泽嘟囔了一句，想起之前阿尔曼贼兮兮凑过来说的八卦。
“什么？”
“阿尔曼说他和黎少将好像是旧相识。”脑海里浮现出自家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表亲的脸，薛熙泽第一次觉得做任务时屏蔽所有私人通讯这个规矩非常不便。难怪每次让祁向阳离开舒道凉单独去做任务他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旧相识……”边野重复，灰蓝色的眸底闪过丝幽光，她忽然转移话题，“阿熙，你这次带来的抑制剂，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是说之前去中央医院开的那一批？”薛熙泽拿出空间纽，随手掏了一支递给边野。
卷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拉出一片浓重的青黛色，边野说：“来基地过后用过一次？”
“……嗯，我怕万一……”下面的话没有说完，薛熙泽忽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坠冰窟。
边野看着手里的抑制剂，目光冷沉：“这不是抑制剂，这是诱导素——阿熙，你来之前见过谁。”
“……”
所有的不对劲以及阿尔曼靠近自己时神情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恍惚都有了原因——他甚至直到刚才都以为是精神力透支和越级同调导致的后遗症！
薛熙泽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
◇ ◇ ◇
遥远的帝星。
日光穿树，花木扶疏。
安塞伊·麦格放下一头金色的卷发，正靠在躺椅上百无聊赖地撕扯着睡裙上的蕾丝。
一身黑色长裙，仿佛身负重孝的尹妍乔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
“亲爱的乔乔，现在你可爱的熙泽哥哥已经奔赴北部战场了，你是不是也该向我履行约定了？”
尹妍乔睁着一双小鹿般可怜的琥珀色杏眼无辜地看着她：“亲爱的安塞伊，在你的眼里，我居然像个不守信用的人吗？”
安塞伊噗地一声笑出声：“所以那天见面，你都悄悄动了什么鬼脑筋？”
尹妍乔勾起唇角，那张柔弱可欺的美人面上满满的恶意。
“帮你再跟他强调一次。【Omega只能在玫瑰学院】。”她说。
安塞伊很不淑女地耸了耸肩：“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但我更好奇格雷星的故事。”
“当然，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安塞伊点头，托着下颌靠了过去，紫罗兰色的眼里满是兴味。
◇ ◇ ◇
“……大概……就是这样。”薛熙泽干巴巴地吐完结束语，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的茫然。
前往特米纳索之前，他偷偷去见了尹妍乔。之所以要说偷偷，是因为这件事包括边野在内，他谁也没有告诉。毕竟除去曾经的“女朋友”这一重身份外，尹妍乔也是因为他才被匹配给灰名单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见一面，然后好好说一声对不起。
他们约在帝星一处隐蔽的咖啡厅里，位置几乎接近外缘区。
薛熙泽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咖啡厅的老板一开始大抵也是有想过要好好布置的，可惜开的地方周围大多是生活困顿终日忙于生计的人，这样的人甚至连偶尔一块蛋糕都显得奢侈，又怎么会有余裕进来享受一杯咖啡、一些悠闲自在的午后时光。
发黄的墙纸边缘有些卷边，透过厚重的岁月的污渍，能勉强看出一些曾经精美的痕迹。几幅被人间烟火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装饰画挂在上面，鼻歪嘴斜地追忆着梦里的诗和远方。
现在这里除了卖不赚钱的诗和远方，还提供接地气的快餐服务。
薛熙泽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回门边。
——“叮铃”。
片刻后，他面前落座了一个纯黑的形象。
对面的少女不再穿着鲜亮的衣裙。她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一件又黑又宽大的旧斗篷里。斗篷从头盖到脚，只露出因为削瘦而占据面部接近二分之一的杏眼来。
琥珀色的眼瞳一如既往写满了柔弱，却不再让薛熙泽想要守护这份弱质纤纤。
意识到这点，他忽然有些愧疚。
尹妍乔也曾是他想过要共度一生的人，他们在薛家的宅邸留下了很多的记忆。
大到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小到随意摆在桌边的兽耳铜炉。每一处，都是他们从书籍上、从影像里，大海捞针般挖掘出那些属于故国的点点滴滴，然后再将编织好的美妙梦境偷偷藏进薛家大宅苍白的园林里的——他们是那样向往先祖曾经生活过的国度，甚至约好了要在今后共度的时光里再创造无数新的点点滴滴。
“熙泽哥哥……”
“熙泽哥哥，虽然你现在还没分化。但乔乔相信，你以后肯定能成为非常厉害的Alpha。”
“我前几天才看过这个的修复报告，熙泽哥哥我们要不要也尝试一下修复？”
“哇！不愧是熙泽哥哥！那以后你就是……”
臆想中，那或许会是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生路。
“——熙泽哥哥！”
薛熙泽猛地回过神来，正对上少女泫然欲泣的脸。
“……乔乔。”他深吸了口气。
……
再后来，就是尹妍乔一边哭得楚楚可怜，一边说自己在失去薛熙泽庇护过后的种种境遇。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惨事加诸在她身上，几乎要压垮少女纤弱的脊梁。
然后尹妍乔提出了想要几支抑制剂。
私下给没有伴侣Alpha签字的同意书的Omega抑制剂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就算是Omega，也可能被请进黄金墙里待上几天，严重者甚至会被剥夺一段时间的人身自由。
但薛熙泽给的毫不犹豫。
因为那种莫须有的愧疚与怜惜，他甚至没注意到对方在看见他拿出抑制剂时梨花带雨的面具下充斥着恶意的笑容。
尹妍乔把换成诱导素的抑制剂递还给薛熙泽：“熙泽哥哥，太多了，我只要这两支就好。”
——两支，就算被发现也最多只是口头教育的程度。
乔乔果然很善良。
薛熙泽一边想，一边把抑制剂收回了空间纽。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前女友”，也想不明白对方害自己的动机。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薛熙泽叹了口气，随意搭在两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她知道我们一起来特米纳索执行任务？”边野问。
薛熙泽愣了愣：“……是。”
“尹妍乔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熙泽喉头一哽，如果是这件事之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尹妍乔是个温柔善良的小白花妹子。但这件事发生过后，这是什么小白花，就算是小黑花也没有这么黑的。
他忽然觉得祁向阳以前骂得挺贴切的，他是真的有眼无珠，毫无识人之明。
骂得好，多骂点，骂死那个出门不带脑子的姓薛的傻瓜蛋！
“……我也不知道。”薛熙泽深吸口气，搜肠刮肚找了个形容词，“祁向阳说她是个超级绿茶。”
边野：“……”
“可能还有别的？比如……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反正祁向阳很讨厌她。”
“哦对了！”薛熙泽忽然福至心灵地左手握拳拍向右手掌，“她好像……”
“好像很怕金丝熊！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
“黄金瞳。”
安塞伊重复。
尹妍乔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身躯四分五裂，金色的眼瞳被硬生生拽出眼眶，巨大的龙形精神体若隐若现，很快被一堆绿色的火焰围困在中央。
离开身体的眼瞳并没有变得黯淡，反而像是两颗璀璨的宝石，散发出耀眼的华光。
这是他们离开格雷星的唯一办法。
她看着那个甚至叫不出一声的少年。
原来一个人的血可以有那么多，原来痛到了极处可能真的没有嘶吼的力气。
小小的尹妍乔用力揩了揩眼角，头顶传来父亲粗糙的手指的触感。
“乔乔做的很好，多亏了乔乔，多亏了乔乔，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回去帝星……”
男人的眼珠浑浊，里面纵横交错着疯狂的欲望。
——回家，对，回家。
“我的宝贝，你真是爸爸的福星！黄金瞳，这是黄金瞳啊！”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不久前还微笑着看着自己——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少年，空荡荡的眼眶写满控诉，恐惧的荆棘丛生。
——这不是我的错，这当然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回家，我只是想回家！她往后退了一步，面前属于父亲的佝偻的背影和腥臭的空气融为一体。
恍恍惚惚间，她又听到了那道清朗的少年音。
和父亲歇斯底里的大笑重合在一起。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不要怕，哥哥带你出去。”
“嗯？我是Omega……什么？Omega当然也会很厉害，这一片区的都管我喊老大。”
“你是帝星来的啊，那边美吗？”
“哦，梦想啊，有啊，悄悄告诉你，我在等一个人长大！”
“等她长大了，我要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你问她是Alpha还是Omega？这不重要，我只要她是她。”
记忆从这里分崩离析。
浓重的黑暗埋葬了那段不愿回忆起的时光里唯一的笑脸。
她跟着父亲回到了帝星，靠着那双再也不会笑的眼睛。
她开始害怕金瞳。
“……所以，这就是结束？”
“对啊，知道这些都不错了，毕竟那时我才八岁。”尹妍乔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无辜。
安塞伊对着她笑，同样一脸无辜的天真：“其实我也挺好奇你对熙泽哥哥干了什么呢。”
尹妍乔也笑：“我在他的抑制剂里加了诱导素。”
风吹过树木枝杈，从四面八方奔赴过来的阴影将散落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以为你还想继续……”她似乎在斟酌用词，顿了一下才道，“依靠他？”
尹妍乔单手托腮：“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还想继续依靠他。不过现在的他不可以，需要再修剪一下。”
安塞伊歪了歪头：“修剪？”
“嗯。”尹妍乔伸手划过唇角，拉起一线丹红，“毕竟他总以为自己还是个Alpha。”
“什么？”
“如果不亲身踏入这个世界，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生活在怎么样的地狱？”尹妍乔凝视着指尖的颜色，仿佛上面是洗不掉的血渍，“我可不需要一个自以为是的变成Omega也还能高高在上的家伙的垂怜——他甚至只能给我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和几支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可以得到的抑制剂。”
安塞伊饶有兴致地挑高眉梢。
“可我不需要这些。”尹妍乔抬眸。
幼年的她可以靠献上荒星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友善的笑意的眼睛作为回归帝星的投名状。如今的她就可以仰赖从未感受过Omega的世界的高高在上的薛家少爷的悲惨遭遇来赢取重新回到棋盘上的资格。
这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道理。
反正已经在地狱中了，还怕什么毁灭。
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想到这里，尹妍乔第一次感受到了快意，仿佛不久前还萦绕在心里的种种慌乱无措都随着把薛熙泽的抑制剂换成诱导素时燃烧殆尽。
安塞伊盯着对面仿佛胜利就在眼前的尹妍乔，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
有些人一副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样子，真的蠢得让人发笑。
“你小心别玩脱了。”她说。
尹妍乔眼底满是还未消退的疯狂：“我在他心里可一直都是心地善良的乔乔。”
安塞伊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