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来得突然,节气虽然已经过了,但南堰在淮河以南,仍是一幅四围馥馥、蔓蔓日茂的模样。
只是宁鸣而生的蝉渐渐没了声息,十二月初的风也添几分离索,梧桐叶发黄后摇曳落地、变枯。
人踩在枯叶上,嘎吱作响。
齐迢和陈向松两人提着东西,拐过举人巷,并排往云奶奶家走去。
“还没消气啊?”
东西有点重,陈向松往上提提,龇牙咧嘴:“封邈这人就那样,做事不经大脑,你也别放在心上。”
落叶铺席在地,两人踩上去嘎喳作响。
陈向松瞟见齐迢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也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知道。”齐迢忽而淡淡开口。
两人正好路过当时云彬发现有人的巷口,他往里扫了刹,漫不经心地答。
“让他吃个教训。”
陈向松闻声,顿感轻松了许多。
他明白,封邈这事算是过去了。
“齐迢哥哥来啦!”云彬扒在门口张望很久了,刚听见脚步声,就汲着厚棉拖啪嗒啪嗒飞奔出来,“是来给我送礼物的嘛!”
小男孩穿得多,看上去圆滚滚的,像个奶团子。
齐迢眼睫翕动,将手里袋子拎高,神态懒散。
“哎慢点,小心别摔了!”云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柜面后,轻啐,“皮猴一个,改不了性子。”
语气虽嫌弃,嘴角笑纹却挤得很清晰。
“云奶奶,”陈向松大咧咧把拎着的袋子往冰棍柜上一跺:“最近怎么样啊?”
“啊?你说什嘛?”
云奶奶指了指耳朵,摇摇头:“年纪大啦,耳背。”
“我说——”
“这小子如果不听话,奶奶您就跟齐迢说。”陈向松趁机偷偷摸了把云彬的头发,“齐迢专治他。”
“别摸我头,会长不高的!”云彬不满地嘟嘴。
他跳起来只能堪堪抱住齐迢膝盖,眼神巴巴盯着齐迢勾着的袋子,亮晶晶的:“我这次期中考了双百分!”
“嗯。”
“所以说好的,你要教我打篮球。”云彬怕他不答应,赶紧补充了句,“你不能食言,奶奶说过,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长。”
小脸板得那叫一个严肃。
语气却带了股紧张兮兮。
“嗯。”这声从胸腔低闷而出,带了几息温柔笑意,齐迢长腿蹲下,在云彬面前打开礼物袋,“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是一个儿童家用版的升降篮球架。
“哇!天呐!是我一直想要的!”
云彬高声惊呼,两只手吃力地环住大盒子,“齐迢哥哥最好啦!”
“小齐啊,你就宠他吧。”云奶奶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却笑眯眯的。
齐迢瞥见云彬苦哈哈地迈着小短腿往院子里挪。
他站起身来,眉眼微垂,揉揉男孩的小脑袋瓜,声线淡淡:“奶奶,我去帮云彬安装完。”
说罢,长指便顺过云彬怀里那个“庞然大物”,穿过杂乱的超市往后面小院走。
云彬挠挠头赧然,亦步亦趋地紧跟着。
“云奶奶,这都是给您带的保健品。”陈向松斜靠在柜台侧,他一瓶瓶指着,给云奶奶讲清楚:“这瓶是鱼油,齐迢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这个是辅酶Q10,保护心血管的。”
“陈皮白茶,多喝茶对您身体好。”
“哎呦,太多了,这些东西都很贵吧?”云奶奶拍着大腿,长嗟短叹,“上次带的还没吃完呢。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吃再好的也浪费。”
“什么浪费。”陈向松语气嗔怪,“我就觉得奶奶您气色越来越好,看着也越来越年轻。”
“你这小子,净逗我开心。”云奶奶伸手掸他,笑骂道。
“奶奶,奶奶别打了。”
陈向松作势求饶向后躲,齐迢正装好篮球架朝外走,两人撞上。
齐迢双手沾了脏渍,在胸前举着,只斜乜了他一刹,长腿便往冰柜对面的水池去。
陈向松也尴尬噤了声。
他摸摸鼻子,陪云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气、聊身体、聊店里近况。
“哎,生意还是老样子,这店铺位置太偏了,都是些周边的老顾客来。”云奶奶摆摆手,“还不是为了照顾我这把老骨头。”
齐迢打开龙头,老式龙头水垢斑驳,压强伴着水花迸发而出。
“噢对。”水流哗啦声中,云奶奶突然想起,“倒有个小姑娘,最近经常来。”
“小姑娘?”陈向松反问,眉梢微挑。
齐迢自然也听见了,他反应却很平静,连眼都没抬一下。
“非常漂亮,粉雕玉琢的。呶,就是那个,往这儿走呢。”云奶奶看近处人畜不分,望远处倒是眼尖。
她颤巍巍往门口一指——
只见戚时久正背着书包袅袅婷婷上矮石梯,刚要迈过老旧门槛。
“……?”
察觉到几束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戚时久懵然抬首,迈门槛那只脚却怎么也踏不下去。
慈爱的眼神、好奇的打量。
还有个瞥了她一刹就转过身去、毫不在意的目光。
“呦,熟人啊。”陈向松大咧咧吹了声口哨,“齐迢,你前桌来了。”
戚时久:“……”
今天什么日子?她不就考完政治笔没水了来淘几支吗?
少年低垂着眼,拧上水龙头,冷挺鼻梁映上夕阳碎屑,宛若神境的恍光。
颇有几分无动于衷的味道。
戚时久不知怎么,心里那股被忽视的火蓦地烧了上来。
放在平常,听人这么说,她肯定会跟齐迢打个招呼。
但今天她不想装这个乖。
“奶奶,我想挑几支蓝黑笔。”戚时久转过头朝向云奶奶,咬字清晰。
“不要晨光,要真彩的。”
陈向松:?
他怎么莫名闻到一股火药味?
他定睛往她身上打量,女生的眼尾总泛着些胭红,老有种刚哭过的美感。
戚时久在他们男生中讨论度很高,甚至火到外校,人极漂亮,又是十分乖乖女的形象,想追她的人不少。
“笔架在最里面那一列,所有牌子全都堆那儿。”云奶奶笑着指了指方向,“慢慢挑。”
这时,齐迢甩甩手,单肩背起包。
“陈向松,走了。”少年漫不经心地端了陈向松一眼,然后从女生身边擦肩。
“借过。”他懒倦开口,不紧不慢。
……
走到家属区这一段路,陈向松百思不得其解。
他亲眼见过戚时久在齐迢发言时突然站起,也在封邈渲染下知道齐迢怼王彪的前因。
而且还隔着常欣这一层关系,竟然在超市里一个招呼都没打。
陈向松眼珠子咕噜一转——
这俩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你……刚刚那个女生。”
陈向松还是没忍住,他又不敢明说,手指比划了下:“现在还住你家啊?”
齐迢微顿,侧过颈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和戚时久第一次在家碰见的场景倏尔浮现于他脑海。
“怎么?”
齐迢声线贯常比别人冷。
陈向松被盯得一哆嗦。他知道,虽然几个人也在一个院里长大,但他跟封邈不一样,终归和齐迢没那么亲近。
“她可声名在外。”
“之前听杨伟那帮二中的讲过,说在二中化妆染发花里胡哨的看腻了,对戚时久这种素面朝天随便扎个马尾还能美成那样的很感兴趣,想追追试试。”
陈向松小心翼翼试探:“上次还托我要个电话,你看你那方不方便帮……”
齐迢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向晚,混沌黯淡的斜日里,少年扯了扯唇角打断。
“没兴趣。”
*
冬至过后,天黑的愈发早。
戚时久在南堰的第一次跨年,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在刷题的晚自习中度过。
她总是在教室里和单成韵学到最后一个才离开,顺便锁门。
手指被冻僵连打草稿都卡顿,就朝手心哈哈气,再看着哈出的白气飘忽消散;熄灯后艰难打着小台灯,眼涩了也要刷完五三。
可能是上次被王彪在课堂上指着鼻子内涵太过触目惊心,戚时久在理科上投放了更多的精力。
困到连眼皮支楞不起来时,就在宿舍阳台打电话给时天旭互怼,或是安静听他唱唱歌。
也有实在学不下去的时候,戚时久就近乎自虐般打开手机里留存下来的、那些戚添和后妈的通话录音。
然后再艰难地从温热的被窝里爬起来。
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来势汹汹。
流畅地答完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放下笔的那刻,戚时久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蔓延到交了卷,她还坐在位置上,朝窗外,静静眺望着汹涌人潮。
直到单成韵从别的考场蹦蹦跳跳找过来:“小久走呀?陪我去趟举人巷嘛,我又想吃那家的扁肉馄饨啦。”
戚时久循声望去,本想说自己有点累,想回床上休息。
可纠结几秒,她还是不想扫单成韵的兴:“好啊。”
所有考试结束后的周末,还有一周才正式放寒假,吴海燕的妈妈扛着大包小包从彭城赶来看她,两人出去住了;而单成韵则被勒令回家吃饭——
于是在这个没有起床洗漱声打扰的上午,戚时久久违地睡了个饱。
她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刚揉了揉眼摁亮手机想看下时间,便瞧见屏幕一堆信息轰炸。
【奉天承运:小久小久!封邈组局唱卡拉OK,就在南大旁边,你来不来?】
【奉天承运:求你啦,陪我来嘛,没有你在我不开心~】
【奉天承运:理理我(戳一戳】
【奉天承运:你不会还没起床吧???这都十二点啦!】
【奉天承运:人呢人呢?眼巴巴康康.jpg】
戚时久沉默地看着这横跨四个小时的执着。
【79:谢邀。】
【79:刚醒。】
Q/Q还没发出去三秒钟,手机振动,单成韵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小久你终于醒啦,吃了没?”话筒那头歌声震耳,单成韵声嘶力竭大喊,“封邈!你唱这么难听还不把音量调小一点!”
“没呢,好饿。”戚时久长发散垂腰间,嗓音里还带着糯软的困意。
“我们点了好多吃的,有比萨汉堡还有炸串烧烤,嗷,封邈还刚刚出去买了沙拉和烤冷面。”
“你要不直接过来吧?超级近的,走路不到五分钟,我发个地址给你。”
被单成韵这报餐名般的一勾引,胃里的馋虫也泛起些许酸疼。
戚时久从上铺翻身,慢悠悠地爬梯:“好,我马上来。”
她随便抓了条窄版阔腿裤,套件针织白毛衣,最后又裹上奶白色翻领羽绒服。
穿鞋时,戚时久瞥见桌上刚帮时天旭他们乐队改好的歌词。
她踌躇了一刻,然后手指理了理刘海,拿起旁边的宿舍钥匙。
……
“小久,你终于来了!”
女生刚推开包厢门,单成韵就扑了上来。
“这房间怎么这么大?”
屋里不知是为了追求氛围还是什么,只有电视大屏闪着亮,光线昏暗,戚时久只听到封邈在和另一个男生正撕心裂肺地飙《这就是爱》。
嘈杂声中,她刚脱下羽绒服放好,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单成韵一个熊抱遮挡住视线。
“当然大,这家卡拉OK老板是封邈姑妈开的,每次都给我们留最大的包厢,我们经常考完试就到这里玩。”单成韵边说边把戚时久往沙发拉,在最右边一屁股坐下,朝她俏皮眨眨眼,“都是我们学校的,别拘谨,今天封邈请客。”
包厢里正唱得热歌气氛太嗨,基本上七八个人手持麦克风绕在屏幕周围。
房间最靠里的长条沙发上只零星坐着几位,跟单成韵看上去是熟识。
“呦,不得了,成韵带了个大美女过来?”
“我室友,戚时久。”单成韵自豪地仰起脖子介绍,“人漂亮吧?”
除了同班的几个,戚时久都不认识,所以只腼腆笑笑,算是寒暄。
单成韵顺手把桌上热腾腾的烤冷面盒往戚时久手里塞:“特地给你留着的,他们想吃我都拦住啦!”
“谢谢。”戚时久装作拘谨无错地接过。
她确实也饿了。
打开纸盒,香菜和着培根、混合肉松的香气直击味蕾,她刚垂眼吃了两口,便幸福地半阖长睫。
戚时久本就不太适应包厢里的沸腾氛围,她便思绪放空,安安静静坐在最边上,一直垂眸,吃着手里的外卖。
直到左手边有人吆喝——
“邈哥——”男声邋遢懒散,“你特么都霸麦两个多小时了,还不累啊。”
“过来吃点烧烤呗,换换人唱,让我们也休息休息。”
这圈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开玩笑从来没什么遮掩;大家听了这话,都跟着调侃起来。
封邈转身,也发现已点歌曲里十首有九首都是他的,不禁有点羞赧。
他挠挠头,直说对不住,赶紧招呼围着茶几一起坐下。
长条沙发上几秒钟便多坐了七八个人,戚时久被连带着往边角挤,上身重心一瞬不稳,她右手下意识伸出来,想撑把墙借力。
没想到指尖却直接触碰到了一片发凉袖口,并着干燥温润的皮肤温度。
如琢如磨。
右边还坐了个人?
戚时久骤然激灵,左手捏着的餐盒差点掉落在地。她右指尖惊惶弹回,却似乎还保留着那一瞬的温凉触感。
血液流速在这一刹那似乎凝滞了般,她抬起杏眼,想在明灭昏暗中分辨清是否有轮廓。
这时不知有谁在建议——
“暗死了,把灯打开,不然怎么吃啊?”
“就是啊,啥都看不清,光见屏幕闪,唱歌还是拍鬼片呢?”
“啪嗒。”
灯亮起的那一霎,戚时久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似这“啪嗒”一声,坠入万丈巉岩、粉身碎骨。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怔在原处时,她想——
齐迢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