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年腊月二十九,杜若宫装饰一新,喜气洋洋。
崔狸一早便起床,衣服尚且来不及穿好,听见外面热闹非凡,便忍不住要出去。
小小园子里,四处挂着灯笼彩饰,就连那秋千架也被人颇为用心地系上了彩饰。
这是崔狸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因为崔家对国有功,一大早便有许多赏赐搬进宫来。
宫人们还传:太子除佞臣有功,皇帝将答应将崔氏女赐给他。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段季旻的惠正殿便显得格外冷清。
此时,段季旻正在待客。
“你功夫虽好,可这毕竟是皇宫,被人发现了,总会不太好。”
那位清瘦苍白的俊美男子将手上一个物事仍在桌子上:“你送个我的这东西,是真的?”
“你自己是云水族人,焉能分辨不出真假?”
“绣是惠泽绣,纹也是云水族的图腾太阳纹,但这……是反的。”
“我知道啊……你有机会,去看看太子殿下的文身便是。”
隋羽像是大受打击,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不信。”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至于怎么做。你不是中原人,不必听我的命令。”
段季旻说完,正准备走,却突然回头:“你若是想明白了,便在新年夜宴结束之后,我回惠正殿的途中等我。”
隋羽猛然将杯中茶水饮下,当日在锦绣楼,盛世莲灯一灭,锦绣楼被封锁,他本无处可逃,是这个男人让自己伪装成他的侍从,暗中离开。
一切都有因果。
临近新年,太子便越忙,每日去朝晖殿晨昏定省,与崔麟一起。
据说,十次倒有九次,陛下留住崔麟,畅谈至深夜。像是十分喜欢这有为的少年。
直至新年夜宴,这父慈子孝,上下一心的和谐场面才被打破。
段季旻在赴宴归途中遇刺,受了重伤,刺客逃之夭夭。
此事甫一发生,皇帝便下令九门封禁,全城戒严,务必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皇宫去。还有的庆祝不能停,只是那和乐喜庆之中,平白多了些紧张。
那刺客朝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下手,这叫人百思不解。
就在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宫里为了抓刺客乱成一团的时候,段叔斐和崔麟在杜若宫里,正凝神对弈。
一局了,太子险胜,慢悠悠道:“你刚才走神了。”
“殿下倒是沉得住气。”
“早就等这一天了,他要是一直按兵不动,我倒觉得奇怪。”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等刺客一事查到我头上,我成了勾结异族的罪人,只怕为难的反而是陛下了。”
崔麟眼眸深深,带着笑意。
用棋子指着段叔斐:“你呀!”
“他当年为何娶我母亲,又为何突然弃如敝履,别人或许不知情,我却是一清二楚,为了云水族的矿脉,他也算是用心了;他在我母亲那儿一无所获,便恼羞成怒,如今再遇良机,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如今他既‘看中’你,又如何会在这这个时候跟我讲国之大义?”
崔麟皱眉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小心一些。陛下这些心思藏得颇深,只怕不能为朝臣所容;一旦闹大了,他就算是有心‘包庇’,只怕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不过是一群禄蠹而已,大利永远大过大义;对矿脉垂涎三尺的,可不只有他。”
段叔斐又落下一子,随口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崔狸?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崔麟打趣道:“怎么,昨晚没见吗?”
段叔斐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瞒不过你。”
“你可是太子,每晚偷偷摸摸去见太子妃,传出去叫人怎么说?还是说,太子偏爱如此,这样更有趣一些?”
他越说段叔斐越不好意思,他的确偷偷见崔狸,自然也不会只是喝茶聊天看月亮,可是,倒也没有崔麟想得那样过分。
可是这怎么解释?段叔斐便一笑置之,由着他误解去。
崔狸早上收到一只花瓶,玩了片刻,便独自出门去了,且不要青婉跟着。
晃晃悠悠,漫无目的,最后才来到惠正殿。
“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段季旻上身横绑着绷带,披头散发,在幽暗光线里,平白显出一些妖艳的美来。
某些角度,他跟太子殿下真的很像。
他受伤了,好像也没有传言那样重,看着有些虚弱,却还是行动自如。
“是不是我要不受这伤,我怎么约你,你都不来?”
“说什么呢?我也不是非得来吧,你受伤关我什么事?”
段季旻伤感道:“好绝情冷心的话。”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要我再做碗面给你吃啊。”
段季旻一愣,随即了然,笑道:“哦,原来是生气了。”
“你嘴里没一句真话,我懒得理你。”
“我哥告诉你的?说我八岁下棋便难逢敌手,说我生日早过过了,说我不吃辣,只对下三滥的事情感兴趣?”
……
“他这些话不止对你一人说过,逢人叫他离我远一点,搞得我好像毒虫猛兽似的,那我便索性泡在毒虫堆里,顺他的心意好了。”
崔狸见他如此坦诚,倒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我也没过过生日,难为他倒记得日子,真是蒙不过你们去。”
他语气虽然满是嘲讽,却隐隐透着可怜。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是说,你对我有什么念想,那可没机会了,我就快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了。”
段季旻本来想笑,嘴角抽搐一下,却发现此事并不好笑。
他神情转为落寞。
“是啊是啊,我以后要见你,可就没那么方便了,就算见着,也要遵你一声皇嫂。”
崔狸也道:“你知道就好。”
“但现在你还不是,咱俩也不必非分个长幼之序来不是?我叫你来,是因为养伤无聊,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何必一定要对一个受伤的可怜人讲那么多规矩?”
崔狸本来就不喜欢那些约束,向来是跟谁投缘便跟谁玩的。
而且,就算他之前都在骗她,这宫里冷清荒芜,却不是假的。
“陪我喝一杯吧。”
“你这样子还能喝酒呢?”
“我没多大事,故意做出重伤的样子,不过是希望父皇抓刺客的时候多用点心思。”
崔狸见那绷带都渗出血来,觉得他是嘴硬。
段季旻道:“我去吩咐,你等会儿。”
得,酒菜摆上,崔狸只得舍命陪君子了。
见段季旻半身除了绷带之外,不着片缕,便有些好奇道:“你这样不冷吗?”
段季旻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突然觉悟:“抱歉,我失礼了。”
他回身便穿上袍子,从崔狸的角度看过去,他动作僵硬,想是伤口太疼。
至少现在看起来,他是挺正常一个人,没有太子说的那么危险。
段季旻给崔狸斟上一杯,自顾自与她相碰。
“少喝点吧,你好歹顾着伤。”
段季旻笑得十分开心,嘴上却道:“今日若不能叫你尽兴,那岂不是白来了。”
“我一会儿便要回去了,只怕是我要扫你的兴了。”
段季旻面上笑容不变:“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崔狸叹了口气,只得将杯中酒饮了下去,心中道:“只陪他喝几杯,然后立刻走人。”
毕竟,西唐人的新年讲究的是团圆热闹。
等段正斐和崔麟找到这儿的时候,崔狸已是鸠占鹊巢,睡在了段季旻的床上。
屋子里生着炉子,一室温暖,光线暗淡。段季旻随意披着袍子,披头散发,半身半裸。
他似乎并不意外段叔斐能找到这里,悠然端起酒杯,带着嘲讽的笑意看着段叔斐。
崔麟有些担心地看着段叔斐,他神色平静,却叫崔麟平白觉得危险。
段叔斐走到床边,见她云鬓半偏,脸颊绯红,这画面,正是他每日偷跑去杜若宫的缘由。
可是她现在却睡在惠正殿!
段叔斐冷着脸,一点不怜惜地伸手摇醒崔狸,段季旻也不阻止,自顾饮酒。
崔狸睡得天昏地暗,段叔斐用力去摇,竟然摇不醒。
“你给她吃了什么?”
“吃了几杯酒,我不知道阿狸酒量这么差……酒量差也就算了,酒品也差,喝醉了好难应付!皇兄,幸亏这不是我要娶的女人。”
段叔斐索性放下崔狸,面无表情地朝段叔斐走去:“你若是再去招惹阿狸,别怪我不念一母同生的情义!”
段季旻突然爆笑,然后迅速冷脸:“你也配!”
“崔麟,把你妹妹抱出去。”
崔麟试图劝阻,可是看太子的模样,今日是必然不能善了了。便上前抱起崔狸,临走丢下一句:“你小心一点。”
当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两人时,段季旻突然靠近轻声:“哥哥,别的都给你,阿狸我要了,你觉得呢?”
段叔斐忍无可忍,一拳挥向他。
段季旻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但是段叔斐感觉到他全无阻挡,眼下他已经红了眼,再顾不得细想,就势踏上段季旻胸口剑伤处,狠狠踩下去:“你配吗?”
段季旻疼得面孔扭曲,却还是尽力大笑:“你跟老家伙狼狈为奸,窥视人家的东西,怎么……倒比我更有脸一些?”
段叔斐眼中掠过一抹真真切切的杀意!缓缓拔出剑来。
段季旻躺在地上,冷笑不止。
“被我说中了?二哥,你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候?都说我是个废物,请问,哪个废物能博得我们眼高于顶的太子殿下看上一眼?哈哈哈哈哈哈,能把你气成这样,我可真是高兴得很啊!”
段叔斐左脚仍踏在他胸口,那柄剑却没有刺下去,在他脸上划来划去,留下血痕。
“你想叫我杀你?好坐实我的罪名?你为何那么天真?你以为父皇真的会与我过不去?”
“看来二哥是有恃无恐啊!的确,崔狸爱慕你,崔麟看重你的身份,你的确有恃无恐。”
段叔斐冷声道:“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怎么,担心崔狸跟人跑了,担心崔麟信不过你?”
段叔斐此时反而冷静下来,落足时顺脚重踢了段季旻肋骨:“你还是好好想一下,怎么才能活得有个人样吧?每天与臭虫混在一起,小心自己也成了臭虫!”
段季旻躬身咳嗽,一口鲜血喷出。
“想要栽赃嫁祸,不如玩得大一点,你此时死了,只怕这事才有几分可信!”
段季旻只是冷笑,却不再以言语激怒他。
段叔斐狠狠出了口气,转身离开。
一回头,崔狸却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