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金乌西垂。
关闭了四日的七星阁山门,终于再次打开。
守在外面致哀的江湖人,前两日便已经怨声载道。关于北斗宣的死因,更是消息满天飞,有的说北斗宣之死与七星阁内讧有关,也有人说是仇家借着着墨门功法故弄玄虚,更有人怀疑北斗宣之死是墨门遗孤的报复,但很快被其他人否定,毕竟北斗宣为人谦和有礼,克己奉公,是公认的正人君子,又是墨门掌门的义弟,绝不可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
可七星阁先是山门紧闭,不接来客,昨日终于有人出来说话,却也只是让各门派的话事人进入最外侧的摇光宫小住,把带来的帮众都拦在了外面,还不给个说法。
即使不乏门派的闹事和质问,可七星阁都不做任何回应。
今日忽然开了山门,早就在瑶光阁憋屈了一夜的江湖人纷纷围上来想要讨个说法。
却见山门内走出两男一女,三人皆服斩缞裳,满脸哀色。
原本还喧闹的众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眼神投向几人。
正中的女子身材娇小,几乎摇摇欲坠,发髻已经梳成妇人模样,应该就是北斗宣的遗孀玉烟波。
身后的年轻男女,正是北斗宣的一双儿女,北斗亶和北斗离。
北斗离今年不到二九,却已经是名满江湖的第一美人。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素色衣衫下的北斗离,果然清丽异常,即使是时机不对,但还是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气。
而北斗亶也刚过及冠之年,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剑眉下,一双眼睛坦荡自若,一看就是心思纯净之人。
北斗宣不仅在江湖颇具美名,这一双儿女也是人中龙凤,可上天还是公平的,给了他极高的地位,又给了一对优秀的儿女,却不仅克妻,还天不假年,让人不禁唏嘘。
北斗离扶着玉烟波,三个人对着宾客躬身行了大礼,在场之人也纷纷起身还礼。
只这一礼,玉烟波就已经摇摇欲坠,被北斗离扶了下去,众人这才看到,玉烟波的脚竟是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更是议论纷纷。
江湖人一向不拘小节,即使不让女儿习武,但也不至将女儿当做大家闺秀娇养,玉骨宫是江湖有头有脸的门派,竟然将唯一的女儿许给一个克妻名声在外的鳏夫,即使这个鳏夫是北斗宣,也让正道不齿,更遑论还给女儿缠了小脚,这玉骨宫,怕以后也是江河日下了。
“各位江湖前辈。”北斗亶的声音将出神的众人唤回:“这几日七星阁紧闭山门,并非有意怠慢,只是七星阁得到线报,这次致哀的前辈中混入了夜隐的杀手,七星阁本不怕事,但家父身后事不得不稳妥处理,如今七星阁已经做好十足准备,各位前辈可以拿对牌进山了。”
夜隐乃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近些年格外嚣张,只谈钱财,不论是非,单单死在他们手上的高手,就不下十人,故江湖人早已谈夜隐而色变,如今听北斗亶这样解释,来客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井然有序开始排队,北斗离安抚好玉烟波,也走到门口的长桌前坐下,一一查验来客身份。
来人大多是男子,如今第一美人就在眼前,少不得抱着亲近的心思多说几句话,但北斗离却一直都是淡淡的,除了询问密语不多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这些人,但还是很多人凑了上去,只为近距离一亲美人芳泽。
一年轻剑客却在角落的阴影里专注的擦着手里的剑,并没有着急上前。
已经是季夏,但剑客还是穿着石榴纹缺胯袍,头戴紫色头巾,头上泛着薄汗,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
他的腰间挂着一块骨质令牌,上面用契丹小字刻着“伽罗山庄”几个字,然而他并不是伽罗山庄之人,而是十五年前被灭门的墨门遗孤——墨长明。
十五年前,墨门少主大婚之日,“新娘”刺杀墨门少主后自戕,随即一群黑衣人暴起抢夺墨门秘籍,屠尽墨门全族,如果不是长姊墨玄明抱着只有五岁的他逃跑,并用命引走追兵,恐怕他也早已死在了黑衣人的屠刀之下。
老天有眼,他很快被一美妇收养,亲自教习武艺,又有幸遇到墨门遗属拿到墨门残卷,才有了这一身武艺傍身。
这些年,他都没有放弃追查灭墨门满门的凶手。墨门当年以精通机关精巧享誉江湖,一向与世无争,更遑论仇敌,那群黑衣人来的蹊跷,下手杀伐果决不留活口,他拜访过当年与墨门联姻的玉骨宫,甚至还曾偷偷潜入第一杀手组织“夜隐”查找卷宗,却始终一无所获,不仅没查到黑衣人身份,就连他们如何混入的墨门都不得而知。
直到四天前,七星阁阁主北斗宣同样迎娶玉骨宫之女,同样于新婚之夜暴毙,竟然还相传是死于墨门杀招“凤于九天”。
这让墨长明如何能不多想?
他不顾美妇阻拦,半夜逃出他们蜗居的窑洞,劫杀了赶往七星阁的伽罗山庄少主耶律狼弃,拿走他的信物衣衫赶到七星镇,希望可以借此混入七星阁窥得当年真相的一鳞半爪。
他本以为可以顺利进来,却不想发现,现在入山的令牌与自己从耶律狼弃身上取下的,并不相同。
而北斗离口中的密语,不仅闻所未闻,更是每个人都不一样,而且毫无规律可循。
而其他人,似乎对这个结果都并不诧异,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
墨长明看似平静的擦着剑,但手心里已经满是薄汗。
明明已经离真相那么近,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连七星阁的门都进不去。
墨长明感到绝望,眼神偷偷的瞥向还隐在黑暗中的江湖人,其中一人腰间佩着一把短钩,应是不甚出名的小门小派,如果……将他骗到僻静处逼问出密令后截杀,也不失为最后的办法。
这时,山门的方向又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腰间佩弯刀的汉子刚想进山门,却被几个系着白腰带的护卫拦了下来。
“凭什么拦老子?令牌也给了,密语也答了,凭什么不让我进七星阁?”汉子将手按在剑柄上,大声的嚷嚷。
北斗亶却只是冷静看着那人:“这位前辈,刚刚小妹的密语上联是‘轻拢慢捻抹复挑’。”
“对啊,我回‘初为霓裳后六幺’有错么?我虽是个粗人,但这首《琵琶行》也是知道的。”
“老子可是快刀门的夜隐昴,还不快放老子进去?”汉子挺直腰杆,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可守在门口的护卫,确是寸步不让。
“怎么,七星阁这是看不起我们小门小派,觉得我们不配给北斗老先生致哀么?”大汉梗着脖子大声嚷嚷。
北斗亶神色未变:“不管阁下是为何想潜入我七星阁,还请自行离开,否则一律以夜隐刺客处置。”
大汉却丝毫不领情:“还夜隐刺客,北斗老先生不在了,七星阁就成了缩头乌龟,害怕夜隐了?真是笑话。”
北斗亶神色冷峻:“当真不自行离开?”
大汉眼神隐有闪躲之意,北斗亶还欲再说,身后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个竹筒的年轻公子面露讥笑:“此次为防夜隐,我七星阁早在三日前更换了入山的令牌和密语,任一不对便无法进入山门,贵派未接到七星令么?”
“你又是何人?”大汉睥睨着白衣公子,反问道。
白衣公子抱拳施礼,眼底满是促狭之色:“在下七星阁左护法,沈聆之,配让阁下回答问题么?”
沈聆之墨长明倒是有所耳闻,是七星阁的左护法,与右护法祁非白被誉为七星阁双璧,性格活泼促狭,颇有急智,不仅轻功暗器一等一的好,更是擅长占卜和丹青,江湖人称“丹青神算”,更传曾有书画大家见过沈聆之的画作后,感叹此人不专攻书画而耽于江湖俗务,真是是浪费了人才,可见其天赋之高。
但人无完人,沈聆之最被人诟病的缺点便是“妻奴”,听说无论人前人后,都对自己的小娇妻言听计从,只是那妻子被沈聆之藏的很好,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美人,能将这一翩翩公子收拾的服服帖帖。
大汉显然也听过这些传闻,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沈聆之:“原来是左护法大人,失敬,失敬呐。”
“七星令我们快刀门自然是接到了,不然这令牌哪儿来的?”大汉的指了指北斗离手里的令牌,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有这和老子磨牙的功夫,还如不回去抱着老婆睡觉,还不快放老子进去。”
沈聆之狡黠的掩口一笑:“这位兄弟怕是弄错了,密语是通过鸿雁书传给贵派的,贵派没收到么?”
大汉脸色一变,手按在刀柄上,大有要强攻之意。
“哎呀呀,有人急了。”沈聆之又是一声嘲笑,身形却后退了一步。
“聆之,何必与他多言。”北斗亶面露森然冷意,后退一步将手按在山门一侧阳刻的北斗形状中的“开阳”星上,一柄巨斧忽从天而降,大汉还未反应过来,就伴着玉烟波的一声尖叫,被巨斧竖着劈成了两半。
这是七星阁的护山大阵,据说是十六年前由墨门所制,不仅山门牢固轻易不可攻破,更是有着九九八十一道机关,可让强攻的敌人死无全尸。
但这阵法大多是人只是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对七星阁的敬畏也多了几分。
而玉烟波更是径直昏了过去。
“夜隐刺客已经伏诛,我等此次只是想办好家父身后事,如有其他目的进入七星阁的,还请自行离开,我北斗亶对天起誓,现在自行离开者,我七星阁绝不追究。”北斗亶清冷的声音响起,墨长明注意到,似乎有几道身影藏入了黑暗中。
看来想要混入七星阁的夜隐杀手,怕不止一个,此行注定不会太平,但他却不得不如此。
他的眼神再次看向那个配着短钩的人,那人整了整衣服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似乎也要准备入阁,现在等候入场的江湖人已经越来越少,恐怕,是时候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