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离抬眼看向墨长明,眼底带着几分意外。
墨长明忙低下头:“是在下冒犯了。”
“无妨。”北斗离轻轻一叹:“耶律少侠,可有功夫陪我说说话?”
此句正中墨长明下怀,哪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他转身回到北斗离身侧,轻声说:“能为北斗小姐纾解心情,在下不胜荣幸。”
北斗离侧目看了一眼墨长明,又将眼眸垂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知道我为何这几日都在这里抚琴么?”
墨长明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北斗离,北斗离虚弱一笑:“是因为,从小父亲就便在这里亲手教我抚琴。这曲明月逐人来,便是我及笄那年,父亲与我共同所做,我在这里弹奏此曲,也是希望父亲魂归时可以听到。”
“母亲早逝,父亲却一直很宠我,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即使七星阁事务繁忙,却也总是抽出时间来陪我,所以,这次父亲骤然去世,其实我是最伤心的,却不能表现的太过悲伤。”
“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说过,他北斗宣的女儿不能软弱,要有直面一切的勇气。”
“可我还是害怕,不知道我自己以及七星阁将会何去何从。”
“我更懊悔,当时父亲续娶的时候问过我的意思,如果我不点头的话,父亲会不会还活在世上,母亲也不会在和我一样的年纪就做了寡妇,我……”
说到一半,北斗离再也说不下去,只低下头默默垂泪。
看着她的样子,墨长明心有戚戚。
当年墨门,也是在新婚之突生变故,让他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他也曾想过,如果长兄没有迎娶玉骨宫的玉玲珑,这一切会不会就都不会发生。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叹了口气,墨长明轻声劝道:“其实,你不必懊悔,长辈之事,只是问你的意思,即使你不同意,怕北斗老先生也会……”
“不会,我父亲很疼我,如果我不同意,他一定不会续娶的。”北斗离说得坚定。
墨长明只好换了个角度,继续劝道:“既然北斗老先生疼你,那一定是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日日展颜,你更应当开心些,你这样垂泪,北斗老先生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伤心的。”
“我知道,我也这样和自己说,只是……我放不下,我父亲正值壮年,不应该就这样忽然的没了,到现在连凶手都没有抓到,我想做些什么,可什么都做不了。”
“我阿兄性格温吞,也不知能不能继承父亲遗志,管好七星阁,我有心帮忙,但一来我是女儿,父亲在时并未插手阁中事物,如今只是一知半解,二来我和阿兄并非一母所生,即使阿兄性格纯粹又很是疼我,我也怕说得多了生了嫌隙。”
“这些日子,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你说得对,‘明月逐人来’能给人带来希冀,可那希冀也像天上的明月,‘更隔万重蓬山’,根本就遥不可及。”
墨长明也跟着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女,虽然聪慧又洞悉人心知道进退,但被娇养长大,对外面之事所知甚少,如今的情形,一定十分不安吧。
“北斗小姐,令兄还年轻,假以时日,一定会好的。”
“会好么?”北斗离微微一笑:“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不仅来客,阁中不少人也都不看好阿兄,觉得他过于天真莽撞,做事只有赤诚没有计谋,现在内部动荡,外面还有夜隐和红灯教,七星阁巍巍近千年,也不知还能不继续祖辈的荣耀。”
墨长明又是一阵心软:“令兄初当大任,有些激进也是人之常情,我也见过令兄,是个心怀天下的谦谦君子,有这样的人统领七星阁,想必江湖一定会气象一新。”
“也许你是对的吧……”北斗离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谢谢你安慰我,七星阁之事,我如今却只能和你这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诉说,也是可笑。”
“北斗小姐刚刚也说了,我知你。”墨长明语气温柔:“那就暂时把我当成你的知己,倾诉一二吧。”
北斗离看向墨长明,眼波流转:“知己?”
随即又是一笑:“好,知己,明日就是阿兄的即位典礼,我今日便你说个痛快。”
墨长明也是微微一笑:“对,我们一起,说个痛快,明日令兄即位,七星阁势必会气象一新,你的一切担心就都能止于今日了。”
“明日不仅仅是阿兄的即位典礼,也是父亲的大殓之日。”北斗离眼角又有些湿润:“其实,这几天我日日梦到父亲,站在河对岸对着我笑,离我一日比一日远,每次梦醒都怅然若失,我知道很快,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墨长明竟然有些羡慕北斗离,因为这么多年了,除了姐姐被凌虐的场面,墨门那些人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不会的,只要你心里还念着北斗老先生,那他就一直都在你身边。”墨长明一面轻声安慰,一面将手轻轻放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了几个音符:“其实我还是羡慕你的。”
对着北斗离略带诧异的眼神,墨长明轻声道:“你虽然母亲早逝,但一直有父亲和阿兄的宠爱,可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耶律狼弃么?”
北斗离轻轻摇了摇头。
墨长明叹了口气:“既然你我是知己,那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幼时,外祖被人暗杀,母亲再无倚仗,父亲干脆娶了新的阙氏,还把我母亲贬回了本部,但本部首领已经更迭,不可能容下一个有着前任首领血脉的女人,所以将母亲赶了出来,母亲抱着我在荒野中走了五天五夜,最后又冷又饿倒在了雪地中,我的哭声引来了群狼,可它们并没与吃掉我,而是将我拖走抚养,我被狼群养到了三岁,才被猎户救下,更发现我身上有着伽罗山庄的印记,就将我抱回了伽罗山庄,因为被丢弃在乡野却没有被狼吃掉,父亲才随口给我起名耶律狼弃。但他并不管我,只把我扔给一个死了孩子的汉人寡妇,让我自生自灭。”
“我被狼群养大,虽然已经三岁,但不会说话,也只吃生肉,父亲对我可谓是十分厌恶,只有养母不嫌弃我,用了两年才勉强教会我说话和用筷子吃饭,她还教我读书识字,希望我能讨父亲喜欢,可即使在父亲生辰,我已经能背出整篇的三字经,却只卡在‘人之初’三个字,就被父亲推到了一边。”
“我以为是因为父亲是江湖人,不喜欢这些,就跟着族中的同龄人一起习武,连续几次都拔了头筹,可父亲却不高兴,甚至会因为新阙氏的儿子哭诉我抢了他风头而苛责于我,我才渐渐明白,很多事并不是我努力就一定会得到的,比如父亲的关心。”
“后来我明白了,我只要不拔尖冒头,就不会再被父亲讨厌。”
“可即使这样,只因为我是长子,新阙氏的人还是不肯放过我,她的人曾试着把我塞到井里,推下山崖,甚至送入野兽口中,我都侥幸捡回一条命,后面我懂了,我必须笨一些,懒一些,名声差一些,新阙氏才不会视我为仇敌,平安长大。”
“你看,这样的我,即使父亲还在,却还是比不上你的。”
北斗离轻轻一声叹息:“为了劝我,反而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是我不好。”
“无妨。”墨长明宽慰的一笑:“都过去了,其实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在意了。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以纨绔的样子示人,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就是个不学无术,只有几分蛮力的野人,这样的名声,想来七星阁也是知道的。”
北斗离没有说话,但其实也是默认了。
这也是她第一眼见耶律狼弃诧异的原因,只因为江湖传闻,耶律狼弃是个举止粗野,欺男霸女的纨绔,说是地方一害都丝毫不为过,可眼前之人,却性格温和,谦逊有礼,与传闻之人完全对不上号。
“这次来七星阁,也是因为接到了七星令,父亲担心凶手还在七星阁,怕出了危险伤了性命,才说派我前来,即使这样,我在路上也遭遇了大大小小几次暗杀。”墨长明笑的讽刺:“只因为他那几个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觉得此次来七星阁是个与新任阁主搞关系的好机会,想要争夺一二。”
墨长明说的这些都并不怕查,因为这些大半都是真实的,只不过那真的耶律狼弃究竟是假装纨绔还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他杀耶律狼弃的时候,那个畜生正在欺负一个俏丽的卖花女,他也是一时气愤,替天行道杀了此人,才发现了七星阁的信和令牌,这才临时决定扮做他上了山,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也许他就会和墨无归一样直接以墨门遗孤的身份,孤注一掷,扣响山门了。
看着默默无语的墨长明,北斗离低下头,忽然问道:“那你……这次还打算回去么?”
墨长明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好了,我身上还有些功夫,等这边事了,我可能回我母亲的部落,那边正在大乱,我功夫不差,也能找到不少外公的支持者,也许也可以有一些机会。”
“那就是回西北了。”北斗离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到时候,也算隔着万重蓬山了。”
墨长明笑了笑:“无妨,既然是知己,那无论隔多远,心也是相通的,我可以时常写信给你。”
北斗离眼前一亮,又暗淡下去,低头轻轻拨弄着琴弦:“信……也总比没有强,不过这世上,恐怕也很少有什么能让我展颜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时之景配四时之心,又怎会无法展颜?”墨长明看了看天色,思索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酉时七刻,我还来此处,给你带一件礼物,势必可以让你展颜。”
北斗离轻轻点了点头:“明日,你还会过来?”
墨长明坚定点头:“明日我还来。”
北斗离这才漾起一个笑容:“那我等你。”
“明日事情千头万绪,你这样忧思对身体无益,今日就不要弹琴了,早些休息,不然北斗老先生是会心疼的。”
说完,墨长明似乎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一枚药丸:“这是我朋友密炼的安神丸,如果今日也是难以入睡,就含一粒,有效我明日再送来。”
他养母也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他才跟着墨门遗属要了药方,亲手为养母炼制了丹药,养母服下果然好了很多,他也就多炼了一些,随身备着。
如今见北斗离眼下的乌青,一时心疼就拿了出来,至于用不用,就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墨长明将那丸药放在北斗离白皙到泛着荧光的掌心内,向她点了点头,才飘然而去。
身后,北斗离看着墨长明轻盈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丹丸,丝毫不犹豫的将丹丸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