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用于游湖的船如今弃在这片无人生活的土地，不知是被人还是被海浪推到了一块长了青苔的大石头上，断裂了的木桨斜着插入土中，一半挡住了船身防其滑落。

木船常年入水，已经腐烂，周围布满了青苔，地上长满了野草。

凉落祈发现那烤炉摆放处同记忆中如出一辙，都还在原处，他望着这一隅之地，总感觉是为他立的冢。

那船是他过去的记忆，船体的破烂好似他渐渐遗失的过去。像个闭环，在丧失所有记忆之后，整个人也破败到只留空荡的躯壳。

许是太安静，安静的十倾曜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晃醒了他的眼睛：“阿祈，看得太入神了。”

凉落祈轻轻甩了甩头，望着那小炉：“小十，你看。”

“我不看。”十倾曜将下巴搭到了他的肩上，闷闷不乐，“阿祈看那船的眼神认真地仿若下一秒就要和它融为一体。看来此处十分不祥，我们走吧。”

凉落祈怔愣片刻，怎么感觉像衡雾寻在劝他。哭笑不得地将手挡于唇前平息笑意，只是眉眼间淡淡的忧愁仍挥之不去：“哈哈哈，小十别担心，只是感觉自己和它很像。”

“阿祈，瞧。”

顺着他手指过去的方向，其实不看他的手，凉落祈也瞧见了那只落地收翅的小雀。

它在草中跳了两下，又扑着翅膀飞到了小船上，立在船板上，歪着头瞅了两人几眼后开始啄起了木板。

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然无声。

“无论怎样，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去靠近它。青苔也好，杂草也好，鸟雀，无论什么，一次两次，来来往往。”十倾曜直起身子，目光缱绻地望着眼前人，“对吧。”

凉落祈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驻在原地，看着那只小雀招来了它的同伴。

一时间，它们排成了排，都转着脑袋起起落落地，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它们飞来的动作十分流畅，甚至免去了警惕四周的动作。

本以为它也是初次到来，原来这里的不速之客只有他们两个……

或许，只有他一个。

“小十可有它的记忆？”凉落祈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十倾曜微怔片刻，坦言道：“有的。”

“我也有。那时船夫划船，我煎着茶，看湖面枫叶随流而动，你便躺我膝上，闭目小憩。”那段时光安和，回想起来也很柔情，凉落祈嘴角挂着浅笑，眸光如曾经的枫湖水面，盛满了那膝上人的眉眼。

“小十，若我能记起所有事就好了。”凉落祈目光抛向了那木船一点，略微思考了一下，他侧过身去，一拳轻砸到另一手中已然有了主意，连同嗓音中都隐着轻快的笑意：“小十，即日起的故事，全是我们两人的记忆啊。”

十倾曜闻声瞳孔微缩，嘴唇翕动，没有言语，属实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知凉落祈不会沉溺在过去，他也乐于遵从他的意愿。

往昔记忆并非全都美好，甚至到最后会成为他的负担，他不会主动去提。

临鱼生魂让他重游故地，在混乱的记忆中让他有迹可循，他的神灵总会给他带去更多意想不到的决定，让他猝不及防地，更加的想要靠近。

神灵大人啊。

那时凛冬，竹松易寻，霜雾难辨。最初让他倾慕上那神灵的，不过那时天阙上，出尘之姿的凉薄之神对他，偏偏对他，唯独对他，只对他投下的温柔之色。

许久他嘴角慢慢挑起一个笑容，连同那本在太阳下尽显冷漠的瞳都闪现着被面前人情绪所感染的光芒。

他望向凉落祈对他伸来的手，轻轻回握住后听见凉落祈问：“到那时，我们就算各奔东西，也能在久别重逢时后会有期吧？”

十倾曜稍微用力将他的手扯向自己，启唇道：“阿祈，我为你而来。”

有风吹起，惊得几只小雀飞起，落在了两人的头顶，肩上。凉落祈一时语塞，竟久久没有做出回应。

他的耳朵似乎泛着微微的红，连目光都同第一次在马车中听到这句话时不太一样了。

不远处传来衡雾寻的喊声，在见到两个身影后衡雾寻终于得以停下脚步，扯着嗓子叫道：“喂——凉兄十兄——喂——我们该走啦——”

“在这儿——”凉落祈侧头，望见远处的几人所站之地正是当时破了听夜布下的结界处，红莲在衡雾寻身后对他挥了挥手，几人正等着他们两人过去。

“来啦——”

栖衡祭出，衡雾寻起诀后十分骄傲地道出内里乾坤：“扇面上的地儿大家可以随便选，只要运点灵力点在你想去的地方就可以啦！”

凉落祈听罢捏着下巴反复观摩反复叹道：“果真是宝贝。”于是他便认真琢磨起这幅山水画。

红莲背着手看了看还真在认真选地儿的凉落祈，又看了看十倾曜，伸出手一把把折扇夺了拿在手里。

凉落祈看着眼前一道虚影晃过不明所以：“？”

衡雾寻正要点进去，见状差点炸毛：“红莲你？！”

然后凉落祈就眼睁睁地看着红莲背对着他将衡雾寻丢了进去。付逍一看一声我靠差点蹦出口，这折扇是衡雾寻的，红莲把它主人直接丢进去算怎么回事？！

闻玉不用她丢，自己点了相同的地儿被栖衡收了进去，付逍一看也着急忙慌地选了同样的去处，红莲手指点上扇上一点不忘对凉落祈摆摆手：“同袍待会见～”

只留下凉落祈风中凌乱。

“这……”凉落祈手还悬着，他抬着头目睹这一切开口，“还没看见他们到底选的哪儿呢？”

十倾曜余光停留在空中的栖衡，笑道：“总都在一个扇中，阿祈随意选个。”

凉落祈十分听劝，望着扇面许久，大手一挥，点了进去。

早早入扇的四人正老老实实坐在一方小亭中已经看了好一会儿风景。

衡雾寻见红莲终于来了，对她颇为无奈开口：“姑奶奶，你推我进来做什么？”她笑得得意，让他摸不明白头脑，接着又听见她说：“你不懂。对吧，付逍～”

付逍微微张着口，想问她什么意思，猛然反应了过来，哈哈了两声笑得开朗明了：“对头，对头。”

衡雾寻见状一把勾住付逍的脖子低吼道：“呆子！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付逍被勒着双手上下扑棱：“没有，哪儿有！”

衡雾寻就差要仰天长啸了：“闻玉！闻玉！红莲和付逍有瞒我们的事情！”

对面的闻玉正在给红莲顺她尾端被她自己打了结的头发，闻言抬头对着衡雾寻微笑了一下，如沐春风：“衡兄，这件事，我大抵也是知晓的。”

衡雾寻扼住付逍命运的脖颈的胳膊顿时卸了力，脸上原本愤怒的表情逐渐淡化成了一脸平静：“你们这些家伙……欺负人！我要去找凉兄告状！”

这会儿还不见凉落祈来，衡雾寻寻思不会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吧，当即将头探出亭子喊道：“凉——兄——？你——在哪儿——？”

十兄两字还没喊出来，对面很快回过来了个声音：“我——在这儿——你们——在哪儿——？”

衡雾寻听这声儿不太对，这回声拉的声音如此长，怕不是点地儿点别处去了：“我——们——在——亭中——”

对面忽然不吱声了。衡雾寻正想着要不再问问十倾曜在哪儿，他好方便一起接应，结果又有声音传来，俨然是另一人：“我——们——在——瀑布——里——”

衡雾寻眨了两下眼像是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拧着个眉转头想告诉几人，刚要开口又立马转过头去自己给自己嘟囔：这俩人有毒吧，点地方点瀑布上去。

红莲见他如此模样差点笑出声，付逍知道这家伙还没消气，仰在亭子柱旁无奈一笑。

凉落祈此刻泡在瀑布中还没缓过神儿来。什么是洞里乾坤，他原以为折扇嘛，景与景间都是假的，路程不会太远，没想到是实打实的一处若世外桃源般的美景。

“嘶，早知道就问问了。”凉落祈擦了把脸，游到岸边，十倾曜正等在那儿，见凉落祈蹚着水走过来及时伸出了手。

凉落祈借力上岸后将头发上的水珠拧了拧，捏了个诀怅然道：“水是好水，好的都想在里面泡个澡了。”

十倾曜忍俊不禁：“可惜太凉。”

凉落祈点点头，本就是玩笑话，他也没有在意，身上那股潮湿气息不知怎么已经褪去大半，他抬头用手抵了抵刺眼的光线，望向那高耸青山：“衡兄他们在哪里？”

十倾曜指了指瀑布上方：“观画时看到了小亭，在上面。”凉落祈点点头，准备起个缩地成寸。手都摆好了，唤了发觉两声自己原地竟一动不动。

凉落祈放下手，抬起头：“坏了，内里乾坤用不了缩地成寸。”

十倾曜闲散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头后，任由草尖上飘着的粉色金光随风一缕一缕穿梭身旁：“何不躺下休息片刻？”

凉落祈半带轻笑，抿唇席地而坐，坐到了十倾曜身边：“好主意。”

坐在这片山水之中，凉落祈赞叹着这真是世外桃源吧，如此宁静祥和，如此美好。低头看到了冒着粉尖的小草，抬手触上去，便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撞到手上。

“这是？”凉落祈被忽然撞上的东西吓了一跳收回了手，那只毛绒绒倒不怕生的，一下子蹿到了他的腿上。

“兔子？”凉落祈摸着下巴弯下腰凑近一观，看见它正吃着从地上啃来的草。

那兔子眼睛碧绿，浑身雪白，皮毛上也染着一点金，瞧着十分漂亮。凉落祈刚上手轻抚了两下它的耳朵，忽地又蹿过来一只大毛绒绒。

凉落祈感觉这世外桃源也挺热闹的。

这是一只黑猫。黑猫深紫色的瞳中映着凉落祈的身影，它老老实实地坐在凉落祈腿旁，尾巴轻拍草地，默默舔起自己的前脚。

凉落祈想到了自己曾经抱的那只三花，盯着手中捧着的兔子出了神。

也是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猫突然就地而跃，在空中，在凉落祈面前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给凉落祈惊的一时忘了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凉落祈反应过来，在它马上就要抓到兔子时，双手一伸，直直抱住了它的肚子，给收到了臂弯里。

兔子受到了惊吓，跑到了十倾曜的身上就要往他怀里钻。

他这才看清这可不是猫，是一只狼，毛发漆黑的狼。怪不得抱着的时候总觉得这只猫怎会这样大。

凉落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总感觉这只假扮成猫的狼他不久前刚用来形容过某人。

他偷偷看了眼十倾曜，原本想休息一会儿的人这会儿正饶有兴趣地望着那只疯狂在他胸前刨衣的兔子。衣服已经被刨开了大半，兔子的半个头都钻进去了。

凉落祈觉得此场景实在是难得一见，哑然失笑。

十倾曜自然注意到了身旁借狼挡住自己肩膀正一抖一抖的神灵大人，末了他轻轻地拍了拍那只兔子的头，兔子回应般地抬起头跟他对视了片刻。

那对晶莹剔透的绿眸不禁让十倾曜想到了前不久因惊慌失措也被他喻为兔子的人，一时挪开了视线，勾起了唇角。

在它顺利钻进自己怀里坐下后他起了身，单手撑地直盯那瀑布。兔子两只前脚搭在衣服上嗅来嗅去没有丝毫老实样，抖着一对耳朵左瞧右看，最后目光定在了凉落祈手中抱着的狼身上。

那狼被抱住后便十分温顺地趴在凉落祈的腿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摇着尾巴，尾端总能蹭到凉落祈的下巴。

凉落祈顺着它的毛在心里叹道：好俊美健硕的狼。若放到狼群中，它定是一呼百应的狼王。

他摸着它的头，随后碰了碰它的耳朵，狼翻了个身，露出来白白的肚皮，在凉落祈手指要触上那肚皮时，狼张口一下子就衔住了他的手。

“嗯？”

那狼没什么恶意，咬着他手的力度也不重，全然将凉落祈的手当成了玩意儿。被摸着头的兔子见狼没再看它，从十倾曜的怀里跳到了草地上，又开始左右闻闻准备对着一块草地下嘴。

下一瞬，狼忽地窜过去，稳稳地叼住了它。

“哎……”凉落祈没料到它如此狡猾，右手的符咒呼之欲出，却看到狼将兔子甩到了它的背上，随后蜷在草地上，疏懒地闭上了眼睛。

兔子从它身上跳下来，竟围着它转了半圈，最后跳到了它的头旁，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也眯起了眼睛。

凉落祈凝神望着它们的和睦相处，一时沉默。原以为狼要吃它，其实是在同它玩耍吗？

思及此他倏然对上十倾曜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又相继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