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一对凉落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扯起嘴角道:“大人终于想起来什么了吗?”
凉落祈身后,十倾曜将两人身影尽收眼底,听着小十一问出的话,他不由想起昔日时的情景。
起初他也只是想寻一寻那处曾同凉落祈泛过的湖,坐过的船,烤过茶与柿子的铜炉架的地方。
那时临鱼布下了结界,在他想出手破坏结界时,小十一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十一带着他入了村庄,他看到那棵已然枝叶繁茂的枫藤树后顿了足。那枫藤树弯曲向湖中,光秃秃的模样,只留了一墙的火红与金黄,与湖底中的枫藤一样茂盛。
枫藤种认主,或许是他留有一滴凰血的缘故,在伸出手去触及那面枫墙时,枫叶没有伤他半分。
只是将此村绕了一圈,听得小十一带他来此的只言片语,在她口中捕捉到“凉落祈”三个字后,他便已经明了被护起来的村庄在等人。
凉落祈同此地有因果,而因果需要凭机缘而断。那时的他还未寻到凉落祈在何处,既然机缘未到,他便寻出机缘。机缘未生,他便造出机缘。
此刻十倾曜一双眼睛幽深如潭,紫色的双瞳爱惜般地望着面前人。
虚影在眸中重叠,身着青衣白袍之人就着孤寂的背影立在枫藤树前,犹似自己初见他时,抬着艳羡的目光望着站在云端那华丽的宫殿之上,白衣金袍之人。
“此地并非吃人村,听夜将村民用结界藏起来也并非要对村民如何。是我杀了他们,是你和听夜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为了等我,为了等我来。”
那画中,望着火坑中的两个人,不是小一和小二,是小一和小四。
其中的小人儿里。就有他。
小十一嘴唇翕动着,什么也没说。凉落祈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一声道:“那年,南山发了水灾。听闻东南之地湖水干涸,我便唤蠃鱼而来将水……挥了过去……”
有一群在建房屋的小人儿,被忽然汹涌而来的海浪席卷。
“其实是害了他们吗?”
浪的另一边立着一个看不清的小人儿,他走向了他所在的村庄,没看到被海水吞噬的村庄里蠃鱼肆虐。
“如您所说,后来在临鱼所遭遇水灾的人不是凡人,是渊界人。”小十一淡淡道,“可那个时候,临鱼也正逢湖水泛滥。”
“……湖水泛滥?”凉落祈苦笑之际皱起眉头,“可我听到的是临鱼无水……我本以为临鱼的湖刚好能容纳那些海水。”
凉落祈攥了攥手,全然没注意背后逐渐聚来的村民,也未见付逍等人静静立在十倾曜身边,苦心琢磨为何当时告知他的人要骗他时,小十一挑眉嗤笑了一声:“青凰大人您明明才是贵人多忘事的性子。”
凉落祈无心争执,眼神望向远处的缥缈又落于那光秃的枫藤树:“听夜如此信任你,而村民又都是渊界人,有什么事要做决定时,他们又总会不经意地望向你,仿若你是他们的主心骨……小十一姑娘,是渊神身边的亲侍吧?”
不远处的衡雾寻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若小十一这么厉害,所以……当时村民们在枫藤树这里望的是小十一,而不是十倾曜?
怪不得他怕小十一呢,渊神身边的亲侍,那可是从渊神小时就陪同其左右的人,若是同龄,那说两个人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都不为过。
衡雾寻心中腹诽,修浅染就够任性的,那她亲侍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鬼窝里待着待久了可能会不怕鬼,可鬼窝里突然冒出来个像人的鬼就很可怕了。
当你好不容易缓过来这个像人的鬼是鬼的时候,突然被告知它是个人,你仔细想着这人当初学鬼学得有多像,这就很细思极恐了。
虽然鬼学人,人学鬼都挺可怕的。
“红莲曾说‘蠃鱼温顺,擅水控水,不爱群居,怎么偏来临鱼引发水灾’,这次蠃鱼不是他们自己来的,听夜将其引来……是为了稳住村民。”
“怎么说?”
“灵身怎会惧怕蠃鱼,他们已经不在现世。是真切的,还在临鱼的时候,他们曾受到过蠃鱼的攻击,在见到时才会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恰好在听夜的神器,一别沙迷出现后灵身才反应过来四下躲避,或许……那时也正是听夜出现救了他们。”
凉落祈平静地讲出自从来到临鱼后的发现的种种,他听到了刚刚身后接二连三踏入水洼的脚步声。
“而这个时候,渊神出现了。她召出……”
召出一个庞然大物,站在上面指挥着十多个大人儿在海面上对抗海浪。
最终海浪打翻了大人儿,但庞然大物将他们捞起来,最终几个人在地面上围成一个圆圈高兴地跳着,大家都在地面上存活下来。
村民们静静听着无一反驳,连连点头认同着,凉落祈话锋一转,转了身望着那些人:“那这是事实吗?不是的。因为你们已经——不在现世了啊。”
“因为我引去的水灾,无论听夜还是渊神,没能救下你们任何一人。”
语音未落,村民们原本笑眯眯的脸顷刻变化一片,如同晚饭时一样,有着丝缕神魂的灵身脸上喜怒哀乐之色来回变化:
“你在胡说什么?!”
“渊神大人明明救了我们的!我们只不过受了诅咒,无法离开这里罢了……”
“找小夜,找小夜!小夜会给我们作证……”
“阿婆,阿婆,我怕……”
……
衡雾寻等人也身处一片混乱之中,所幸这些逝去之人只是哀嚎着,不满着,没有再像上次一样,愤怒地举着火把,要来抓他们了。
衡雾寻偷偷看了眼身旁人群中的二十四。
应是衡雾寻盯着的眼神太炽热吧,在他身前的红莲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道:“他们又变脸啦。你害怕吗?”
衡雾寻一听气笑了:“看不起白虎战神?”
“不是呀。”红莲认真道,“是看不起你怕鬼呀。”
一想到这些“鬼”里还包括二十四,衡雾寻马上就要炸毛:“喂,红莲,你这话太不……”
“诶,二十四阿婆,你没事吗?”
被猝不及防地打断话,衡雾寻看着红莲挤到后排来站在了二十四的另一旁,衡雾寻自然要去看看的,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轻咳两声道:“二十四阿婆,怎么了?”
二十四期望有人能说出这一切,只是没想到他是用这样直白的方式说出口的。
挺好。简简单单,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让大家面对这一度遗忘的事实。
她是知晓自己已经死了的,也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止她,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的。
那张救人的小人儿画是她们死后十六画的,是他们曾一起津津乐道地坐在一起讨论的。
他们曾讲着他们的渊神是如何英勇地挡住那滔天巨浪般的水灾,保护了他们的屋子,保护了他们的。
几个小孩提着板凳,在上面粘了几张纸条,互相演着渊神的救人,眼中带着憧憬,带着敬仰。
最开始的自欺欺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不想再骗自己了。
“如今的临鱼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临鱼,只是一个下葬了死人的坟墓罢了。只不过死人不得安生,久久不能下地。”
二十四对红莲摇了摇头,慈爱地看向了衡雾寻。
她伸出手,衡雾寻小心托住,他便听到她说:“大人莫怕,大人莫怕。”
“……”衡雾寻本要说不怕,不知怎么他忽然就不想说,不吱声地听着二十四安慰自己。
卒然间衡雾寻对二十四生人般的模样吓了一跳,就算有丝缕神魂,也不至于和活人这么一般像吧?!
在村民逐渐暴怒之际,二十四轻拍着衡雾寻的手对大家开了口:“各位,静静吧。我们也应该承认啦。所以我们等到了留下枫藤种的大人,来送我们离开啊。”
二十四一番话令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连同小孩子的啜泣都停止,他们窃窃私语了很久,表情终于全都变成了悲伤。
“是啊。我们已经死了啊。”
“过了多久了呢?小十一知道吗?”
小刺头对着凉落祈说:“直到现在连小十一姐姐也在这里等着您归来,用枫藤树将我们送走啊!”
“送走。如何送走。用这棵枫藤树,你们口中的不祥之物?”
凉落祈指向背后盘虬卧龙,冠如华盖的枫藤树,他曾无意留下的枫藤种,为何能送走他们?
“可它不是,吃掉了你们的同伴吗?”
“那才不是吃人呢!”小刺头着急忙慌地解释道,“小十一姐姐知道这是棵神树,她怕我们着急走,所以才不让我们靠近的!”
“小刺头!”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连忙捂住嘴巴。
凉落祈怔愣在原地。虽然他知道这确实是棵有灵力的树,但怕他们着急走是何意?
“……你是说,”凉落祈指了指耳垂下的长生羽,“这枫藤树,能被祈愿?”
他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向人群,一下便对上了那双自始至终没挪开过视线的紫瞳。
这件事,在所有知情这件事的人中,又是只有自己被瞒着吗。
凉落祈叹了口气,淡淡道:“蠃鱼,其实也是将你们护在此地的一环。为了防止你们有想出去的想法,索性用你们的恐惧来约束你们……或许方法有失妥当,但是……渊神,很在意你们啊。”
“结界是听夜战神布置下的,为了将你们藏匿起来,不被发现。灵身……不被允许长存。”
所以那时听夜才会立刻向帝师请罪。
付逍托着下巴正用大拇指的指腹蹭着胡茬,那画儿他没看懂,但他听明白了,他想到了吃的饭菜,连忙去用胳膊肘蹭衡雾寻:
“我悟了,衡雾寻,服侍渊神的这群人因为有结界和蠃鱼所以出不了门,那鱼那虾,都是听夜弄来的,能吃,管它怎么来的,反正没让我们饿死,不过你当时还真信它好吃,哈哈哈哈…哈?衡雾寻,衡雾寻?咋不说话?”
付逍本想嘲笑他两句,但衡雾寻一直老老实实地任由二十四拍着手,安静地让他不适应。
这会儿喊了两声,才见衡雾寻默默地转过头来,那一刹那白虎耳朵嗖地立了出来,付逍读懂了他的口语:“我还是有点怕灵身呜呜呜!”
付逍见状从上到下看了二十四一遍,又从下到上看了二十四一遍,跟衡雾寻对起了口语:“别怕,二十四阿婆现在慈爱得跟真人没啥区别!”
衡雾寻几乎要生无可恋:“就是因为和活人没区别我才怕啊!”
“水池中的灵力……怕村民们独自消失,怕他们不知去往何处,也怕枫藤沾了灵身会控制不住,是以渊神出了手,在枫藤暴走时用灵力压着它,直到我的到来。
小十一点点头,她立在人群中不算扎眼,但凉落祈就感觉她忽地多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她朱唇轻启,淡然的声线传到他的耳中:“确实如此。”
而凉落祈忽然抬步,靠近她一分:“小十一姑娘。我想确认一下。你现在是在奉渊神之命让我送他们走,还是在行自己心之所向认为他们该被我送走?”
“听夜战神,你呢?”凉落祈余光分向树后又出现的一个人:“我之前问过你。你是忠于帝师灾离?还是忠于渊神修浅染?还是?”
听夜没有完全显身,只握着他的一别沙迷靠在树干上,这次却回答得模棱两可:“我忠于他们,也不忠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