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选中的人还真是不简单。”
路德靠在叶彦泽身后的书柜旁,看着叶彦泽的侧脸。他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一只羽毛笔在纸上画着一个法阵,只有些基础的花纹,还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他很专心地画着,时不时翻开手边的书查看两眼,手上还带着希尔特的权戒,似乎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两个月的时间,南部就出了所有人未曾预料到的颠覆性事件。
反叛军一路占领了南方的十城,而一手完成这件事的正是加亚的执政官——泽尔萨。当然,他能这么轻松,也有路德背后不遗余力地在打压吉恩家族。
一个底层贱民,一步一步从奴仆到一城的执政官,再到占领南部十城吞掉吉恩的属地成为新贵,他仅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偏偏他现在被民众极为推崇,圣殿的背景,为底层民众谋求利益的态度,南部十城现在甚至开通了贸易关口。
没有贵族的盘剥,或者是地区间的严格限制,现在就连北方的各城属地都纷纷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
唯一还没那么令人担忧的是南部还是需要圣子的净化,王都的法阵,这就让他们处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泽尔萨今日给王庭递来了信件,要求前往王都授勋。”
路德坐到他旁边,手支着下巴,脸上没什么紧张和不安的神色,就像随意聊些八卦。
“贵族世家们现在可是松了一口气,立刻想也不想就答应,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蠢?”
叶彦泽权当没听见,手上一刻不停,根本不在意路德在说什么。
直到路德突然笑了一下,突然说道:“昨天管家来问我婚礼宴会桌上要放什么摆花,我不好决定,你怎么想?”
叶彦泽这才笔尖一顿,抬头看着路德皱眉思考了一下,而后拍板:“蓝金色调就可以,让他们看着先布置。”
路德盯着他的眼睛,从中找不到一点虚假的迹象,他突然伸手环住叶彦泽的腰,靠在他身上深呼吸了一下:“太狡猾了。”
你这样,会让我真的以为你很期待。
叶彦泽只是笑笑,没有接话。阳光斜照进了书房里,他笼罩在轻柔明朗的日光里,笑容未达眼底,他只是什么都不在乎而已,没有真的愿意为谁停留。
路德明白,他始终未变,是他自己和那个奴仆渐渐贪得无厌了。
“格罗特现在在泽尔萨手里,戴纳已经失去吉恩的保护,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叶彦泽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轻声做了决定:“自然是他做错了什么,就让他受到什么惩罚。”
没等路德问他,叶彦泽就在纸上画了简易的图纸,路德一眼认出是吉恩家的庄园,最后在花园的位置他随手圈了一下。
“找人挖一挖,相信里面的东西能送吉恩最后一程。”
吉恩赖以生存的资本就是领地面积最大,而现在没了这个资本,格罗特又在亲自领队时被擒,继承人又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吉恩只剩最后一丝体面。
贵族们现在都期望格罗特已经死在泽尔萨手上,或是吉恩彻底废掉。因为没人能预料泽尔萨会用他做什么文章。
但如果是一个死人,或是吉恩已经彻底败落,那这个隐忧自然会不存在了。吉恩被废,在王都的一些资源利益还可以提前被他们瓜分,不至于等到泽尔萨来全便宜了他。
现在确实到了最好的时机。
叶彦泽这么笃定,又如此明确地这么说,显然是准备以久。叶彦泽就是这样,在他这里,没有不顾一切的豪赌,或者情绪上头的肆意妄为。
他一贯等待,藏在幕后轻推,等待最好的时机。
路德半点没有被利用的恼怒,反而低头亲亲他的唇瓣,赞叹似的:“好聪明啊。”
叶彦泽看着他转身准备派人去查,鼻尖有熟悉的木质香调,叶彦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住了他。
但这一刻,他的确是随性了一次。
他没有看着路德,手指轻轻搓着书页的边角。
“那里有不能改变现在的过去,也许你会想知道。”
路德很想看看他的眼睛,在他喊住他的那一刻,心就不可遏止地生出许多妄念来。
他从没在叶彦泽面前遮掩对于他那段过去的好奇,但他没有再动用手段去查,一直抱着一种和他的理智相违的期望。
“去吧。”
路德如梦初醒,却不敢多说一句,等他走出了房间才低声自嘲一笑,他也有不敢的时候。
没过多久,王都内流传了一件怪事,连连有民众在夜半看见有伤痕累累的少年在王都的大街上游荡,等到凑近又很快不见。
最先见到的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贵族,甚至是法师都有遇到这样的事,无论用什么方式,总是出现了又消失。
他们无一例外一身破烂的白色长袍,右脚上拴着铁链,浑身是血目光呆滞。
几个大法师也没什么头绪,圣托比的几个大导师也找不到缘由。最后不得不请圣子殿下尝试施展净化。
这件事奇异又惊悚,偏偏没有伤到任何人,而且大部分王都人都见过了,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最关注的事件。
圣子殿下答应了下来,并且允许王都的民众们在一旁围观。
因此这一天傍晚时分,在鬼影们最常出现的街道灯光如昼,这场景比净化仪式还要热闹,仪式平民无法凑近,周围都是大人们,而这次他们都能近距离接触到圣子殿下。
路德始终护在他身侧,今天到场的贵族不多,他们最近几乎夜夜都能在自家门前看见鬼影,实在是睡不好了。
叶彦泽偏过头同路德咬耳朵:“你怎么办到的?”路德也凑过去:“一点光影的小把戏而已,你直接随便敷衍两下就好。”
黄昏一过,街道的唯一光源只剩下了手里提着的灯,人群越聚越多,叶彦泽注意到其中有许多人身上裹得很紧,见他扫过来脸上有些怯懦,但更多是一种充满希冀的隐晦眼神。
叶彦泽扫了一眼没有声张,感染了元素侵蚀的人,在王都这样的城市是过街老鼠的存在,无论这个人在之前是怎样的为人,有怎样体面的工作,瞬间就会被人赶去科林区。
没人知道元素侵蚀如何传播,但人性上就是会认为这是一种瘟疫一样的存在。
“快看!出现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渐渐所有人都能看见了,许多看不清人脸的少年鬼影出现在这里。
他们特征各异,但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稍微近些有人能看到几个脸上没受伤的少年长相。
无一例外都是容貌精致,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身材纤细瘦弱。
叶彦泽静静地看着他们,浅紫色的眼睛映着澄黄的灯光,包含了温柔和悲伤,路德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
身边的几个大贵族小跑过来,求他赶紧处理掉,但叶彦泽只是笑着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总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贸然出手万一解决不了,还是您府上受罪。”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悲鸣,小声的交谈声都被震得一窒,一位身着素色长裙的女人披头散发地飞扑过去,人们不明所以,但纷纷让路。
“尤亚!那是我的孩子!尤亚!”她语无伦次,状若疯癫,很快一个男人拨开人群走过来搂住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双眼空洞游荡着的一位少年。
叶彦泽看了路德一眼,抬步就准备往那走,一边的贵族立刻惊慌失措地拦他。开玩笑,是他们请来的圣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没人担待得起,但路德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咽了回去。
“怎么了?”叶彦泽已经走到他们身边,拦下了要飞扑过去女人,温声说道:“别惊扰他。”
这一句让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涕泪满面地痴痴盯着不远处游荡着的少年。叶彦泽看向同样脸面泪水的男人,直接问他:“你们能确定那是你们的儿子?”
男人一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但紧接着缓了几口气,将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一家是平民商户,也没有什么元素天赋,尤亚不想一直待在王都,一直想着能四处游历。
学院放假后就说是出去找份工作,可不知什么时候联系就渐渐断了,家人在他失踪后,百般打听只知道是去了哪个贵族老爷家做仆从,可从此没了音讯。
这一找就是六七年,因为涉及贵族,没人肯帮他们,他们现在都不清楚尤亚究竟是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如今他们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儿子,这也意味着尤亚已经去世了。
周围都是平民,纷纷露出不忍的表情,感叹唏嘘。
而身后的贵族们已经变了脸色,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这一圈守着的除了几个治安官,都是希尔特的人。紧紧盯着前面的人,生怕听见哪个大人的名讳。
要是知道还能惹出这样的麻烦,真是就算吓死他也不敢闹这一出。
他只稍微听了一些早都心知肚明是什么事了,这在贵族里根本算不上新鲜事,估计是哪家老爷少爷玩出来的事。
叶彦泽已经安抚好他们,承诺会一查到底,他脸色有些冷。治安官都欲言又止,也战战兢兢不敢说什么。
叶彦泽站在中间,那是离民众最近的地方,抬起左手,右手还仍让路德牵着。路德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指尖有些凉,收拢了手掌包着他。
“净化。”
这次的金光柔和而飞散,颗颗光粒像是小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散,闪着光亮。它们分散到人群中,落在民众的身上,一部分融入那些徘徊着的少年。
众人沉浸在这样的景象时,那些徘徊的少年突然停下了,这场面着实有些惊悚,因为他们开始飘着一路向远处走去。
众人纷纷跟过去,但没走几步就要进入贵族区,这个时候傻子也猜到点什么了。但民众们不敢大声表示不满,只是用一种隐晦的视线打量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和治安官们。
“去看看吧,所有看见过这些少年的人都有资格知道真相。”
叶彦泽淡声允许他们进入,路德也略一点头,这下没人敢说什么。
牵头请来圣子的那人知道这是捅篓子了,立刻出来阻止。
“如此不妥吧,将这么多平民直接带进大人们的居所。”
路德直接笑了一声:“有什么意见,明天联合会议就可以公开弹劾我。”
有他这一句话,他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祈祷别是什么伊莱,或者扯出哪个不好惹的大家族……
不过要是吉恩就好……他猛地反应过来了,脸上立刻换了表情,甚至带笑。他立刻小步上前,走到两人身边,说道。
“看这些少年好像在往吉恩的庄园那边去啊?”
他这句话演技拙劣,但民众都听见,纷纷猜测起来。叶彦泽没有理会他的临时投靠,只是看着他们的背影,让光粒伴着他们,照亮了路面。
结果不会有什么意外,但真的看见那些少年飘进吉恩的庄园,一边的贵族们还是松了一口气。
当这些人的利益同公理正义站在了一起,他们一定是最维护公理正义的那批人。
很快就在吉恩的后花园里挖出了少年的骸骨,而且是一连挖了三天还没有结束。叶彦泽没有去看他们挖尸体,反而是站在花园边的破木屋前。
路德站在他身边,看不懂他的眼神,只看出了一丝解脱似的笑意。
一向昏聩无能的治安官们突然调查迅速,思维敏捷了,很快就从仆从嘴里问出了答案。
吉恩家的独子,戴纳在没成这样之前命令下面的人搜罗一些容貌不错的少年供他取乐,当然很多不是自愿,所以手段激烈,弄死的就这样成了花肥。
后来这样的事捅到了吉恩家主格罗特耳朵里,他当然震怒,不过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儿子连这样的事都没处理好,还让人捅到他跟前了,做事不干净。
紧接着就是戴纳出事,成了彻底的废人,格罗特就用他的方式帮自己儿子全部“处理干净”了。
联合会议上准备弹劾路德的贵族一听这样的事,态度立刻转变了,纷纷督促严办。为审判和量刑,各个世家又吵了几轮,但不过是关注那些财产的分配和吉恩的余党处理权。
在那些面前,戴纳就是躺在床上等死法的人。
叶彦泽撑着头听着他们吵来吵去,神情冷淡,路德看出了他的情绪,拉着他的手公然提前离场。
但有谁敢说什么呢?泽尔萨来势汹汹,如果后面谈不拢,武力弹压方面可全看希尔特了。
联合会议外是漂亮而神圣的高耸立柱和拱形雕花柱子,花坛里种满了适宜这个时节盛开的花朵,处处透露着典雅和神圣。
但里面实际上每天都是一群贪婪的鬣狗在分食而已。
叶彦泽看着路德的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着他,墨蓝色的眼睛沉静而优雅,他习惯带笑,有些做惯了上位者的人的高傲。
但最近他似乎越来越会用一种暗藏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叶彦泽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慢慢让他抵住他的额头。
“那天在王庭我看见你做什么了。”
路德手指碰触到他的额头,竟有些颤抖,他看着叶彦泽,最后问他:“我对你来说是不是……”
他没说完就笑着不说了,他不是泽尔萨,他一直清楚叶彦泽的度在哪,不会强要对方不给的东西。
叶彦泽慢慢闭上了眼睛,路德也闭上了眼睛,淡蓝色的光芒亮起。
路德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勉强从木板的缝隙看见了一点月光漏在他的脸上,他看见“自己”伸出手试图在抓住那缕柔和的月华,那手臂瘦的吓人,全是旧伤。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石子砸地的动静,一块小石头砸到了他身上,他下意识看过去,一个穿着白袍的少年趴在门口轻声喊他。
“喂!你……你死了吗?”
光线昏暗,他转头看见了一张神色焦急和害怕交织的脸,烛光轻移,路德认出来了,那是尤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