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出此言呢?”灵徽问道。虽然心底已有答案,但仍不愿轻易揣测。谢后毕竟是谢家人,背后有一整个家族支撑,各房私兵和部曲数万,是皇帝必须依仗的存在。又有谁能将手伸到宫禁中,对付一个尚不知性别的孩子?
谢后的声音很低很低,衔着一丝分明的幽怨:“之前那个,也是这么没得。其实我身体还算康健,不知为何总是子女缘浅……”
这话听在灵徽耳中,却有不一样的意味。
在北地时,辽东郡公府也很热闹。
慕容桢的父亲辽东郡公慕容执广蓄姬妾,子嗣众多,所以后宅人事也十分复杂。慕容桢的阿母不过是寻常妾侍,红颜渐老,性格也庸懦,一向很受冷落。幸好她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慕容执的妻室出自段部鲜卑,是个泼辣狠厉的角色,听闻年轻时曾受到一个妾侍挑衅,她在慕容执征战未归时,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割了舌头后,发卖到了其他部落。至此夫妻生了龃龉,但到底无人敢挑衅她的权威。可是段氏并无子嗣,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忧患。
无论她拥有再多凌厉地手段,去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女人,但丈夫的花心,却总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让她狼狈不堪。
一次,慕容执征战时,掳来了一个扶余女人,名叫宣姬,恩宠备至。
宣姬不仅容色美丽,性子也娇柔善媚,甫一进府便对段氏十分逢迎,可谓言听计从,就连见到灵徽也总是一副和善殷勤的态度。一来二去,段氏便对她少了提防。
不出一年,宣姬诞下慕容执幼子慕容柏,被扶为侧室。慕容执子嗣颇多,仅成年的就有八个,其中不乏慕容桢这般能征善战的肱骨,然而他却一直未立世子。
待到慕容柏周岁时,慕容执有一日忽然宣布,准备将这稚龄孩童立为世子,已派使臣上表朝廷。
慕容桢一向自负功勋卓著,是辽东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此番骤然被小儿夺了继承大权,心中当有怨气。
于是灵徽故意刺激他:“辽东一统当仰仗你的功勋,就连平定扶余也是你身先士卒,怎么如今倒被卸磨杀驴了?”
慕容桢闻言,只用眼睨着她,不怒反笑:“想不到我的小夫人这般高看我。如此,可是让你失望了?”
灵徽最讨厌他那种阴晴莫测的样子,冷哼道:“不过是怕你竹篮打水,白白替人作嫁。你可别忘了,宣姬是扶余国的人,灭国之仇你可是头一份。”
慕容桢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揽在她腰上,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轻笑:“我怕什么,连你都知道那只是个黄口小儿,哪里值得我放在眼里。”
他的眼眸很深邃,眼瞳是浅浅的褐色,狼一样的狡黠危险:“慕容家养孩子,就跟狼养崽子一样,先丢在一边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大,再去说建功立业的后话。我十一岁就被丢到了战场上,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什么宠爱。”
“哦?难道不是因为你阿父不喜欢你么?不喜欢所以才忍心丢下不管,可我看,他对宣姬和这个孩子可以偏宠得很呢……”灵徽口舌如刀,一向喜欢怎么扎疼对方怎么来。
但她显然低估了慕容桢的脸皮。这厮厚颜无耻起来,她从不是对手。
他的呼吸落在她纤长白皙的颈项上,吻了几下,又用牙齿恶意啮咬,声音带着危险的沙哑:“你说得对,我倒是没想到。我尚无子嗣,不知那是什么心理,不如你给我生一个?”
灵徽自然剧烈地反抗起来,连推带搡,又急又怒。
慕容桢似乎很喜欢看到她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抓住她的手,迅疾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还未等她反抗,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很多天后,灵徽才终于明白慕容桢安如泰山的原因。
哪怕英雄如慕容执,亦无法应对内宅阴私手段。战场上刀剑有形,后宅中阴谋无形,他自以为的偏宠,不过是让那些长久见不到出路的女人,多了一条怨恨的理由罢了。
慕容柏不久后便死于鸩毒,下毒之人是他的乳母,也是一个扶余女人。宣姬自诩谨慎,心腹只用故国之人,想不到最后却被自己人算计伤害。
乳母被抓住时,话语里道尽了对慕容家的怨恨,然后执利刃自尽。哪怕宣姬对于这些理由一个字都不信,但线索就此中断却是事实,她只能哭叫着让慕容执做主,但那个向来对她温柔宠溺的男人,此时却只表现出了厌烦和不耐。
“是你执意要用你母国的人,这些贱人被仇恨蒙蔽,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慕容执看着幼子泛青发乌的脸,心痛如绞,又低头见女人哭得伤心,终究不忍,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切莫太悲伤,调养好身体,咱们还会再有孩子。”
段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亦低头看向宣姬。不得不承认,梨花带雨的美人,确实很容易牵动人的情肠。
她上前,用温柔地声音宽慰丈夫,大方又得体:“将军莫要生气,你如此说,让宣姬如何自处,她亦为扶余人。”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慕容执,一个仆婢会因为灭国之仇而对公子下手,那么宣姬呢?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任何风声都会让它生根发芽,这样的谗言比鸩毒更可怕。
不久之后,也不知慕容执发现了什么,曾风头一时无两的宣姬,彻底失宠,被慕容执赶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宅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宣姬有些头脑,但不多,开始知道做小伏低,等生了孩子后就沉不住气了,以为这样就能和段氏分庭抗礼,简直做梦。”慕容桢事后说起这件事,语气十分冷漠。
“段夫人这样做,未免残忍了些。”灵徽一想到那日段氏的表情就脊背发凉。
“残忍?如果宣姬谋算的只是宠爱,段夫人或许就忍了,可是她试图染指的是世子之位,段夫人经营多年,岂能容她!”慕容桢在教灵徽这件事上,从来都很耐心。
灵徽懵懂地神色取悦了他,他更加不吝于赐教:“子嗣之事并非小事,世子废立更涉及诸多利益。阿父立那稚子,也并不是简单的心血来潮,不过是厌恶段氏掣肘,又不肯见我等羽翼渐丰。那个孩子由他一手培养而成,当然最是放心了。”
“那一个人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群人啊,利益攸关,一荣俱荣。”
……
一个小小的辽东都有那么复杂的利益纠葛,更遑论整个大魏朝廷。
皇后腹中的子嗣,身份自然尊贵,他背后站着整个谢家,还有其他姻亲之属,幕僚家臣……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却还是有原配留下的长子日渐长大。后宫嫔御众多,皆身份不俗,这些人背后,亦站着无数人……
或许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