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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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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所生活的地方,荒凉、严肃,满眼望去是千山万壑,覆盖着经年不化的冰雪。”

在人迹罕至的冰封森林里,还零星分布着几支古老的族群,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以惊人的意志绵延至今,世代恪守先祖制定的生活法则,神奥莫测的宗教狂热流淌在每个人的血脉里。

塞德里克就是在其中一支氏族里出生长大的。他的本名并不叫塞德里克,这是他受洗后的名字。他最初的名字叫库布鲁萨达,是母亲为他取的,意思是残缺不全的月亮,因为他出生的那晚,寥廓的天幕上挂着一弯静静的下弦月,像是碎了半面的明镜。

母亲独自躺在结满冰霜的草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此时的她不仅要在没有任何医疗环境的情况下分娩,还需忍耐露天极寒的温度。宫缩带来的剧烈疼痛几番险些让她失去意识,她苦苦挣扎着,为了借力,身下一大片草皮全被连根拔起,痛苦的叫喊惊起群鸟四飞。汗水不断带走体内的热量,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冷却成冰凉的水液浸透身上的衣服,湿淋淋地贴裹在皮肤上如同经历一场刺骨冰雨。母亲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云霭中的半块月亮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自己狼狈的模样。

在消耗大量的体力之后,终于一个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旷野的静谧。母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稍作歇息,为她刚诞生下来的孩子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就听到地上的枯枝败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上了一簇绿油油的凶光。

一只野狼不知何时循着女人生产时的血腥气过来,潜伏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

在这冰寒交加的一晚,刚出生不久的塞德里克与他的母亲成为了狼的目标猎物。

塞德里克的母亲是一个颇具胆识和智慧的女人,身为氏族巫女的她能穿着百余斤重的繁琐神服,头戴尖冠,腰系铜铃,在震天动地的咚咚鼓声里,不眠不休地跳上三天三夜。族人之间的纠纷,请她一断,管保是非分明,让人心服口服。她精通巫祝之术,无从下手的疑难杂症经过她的通灵仪式后必能病除。

意识到自己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后,这个女人迅速从虚弱的产后状态调整过来,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激起狼的追捕欲望。她稍稍支起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野狼,观察着灰色皮毛之下肌肉的走向,推测狼会进行的下一步举动。厚实的麂皮衣服下,她不动声色,一手将自己的孩子从两腿下捞到胸腹处,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哭叫,一手摸索着什么。

四下无人,大地一片死寂,月光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惨白的光芒照在对峙的一人一兽间,连风声也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静默了。

狼是一种生性残忍的动物,它们会群里合作,用围攻堵截的方式逮捕猎物。一旦某一只动物不幸地成为它们追猎的对象,逃生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她曾听父亲讲述过,草原上的狼极为聪明,若是发现有一只狼,并且不逃离,说明它身后还有一群狼在周围,呼之即到。此时她所面对的一只狼,后面可能是整个狼群。

更糟糕的是,因为产后还没来得及止血,母亲腿间还不断流淌着汩汩的血液,殷红的线从身下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苔草上,为狼的进食指明方向。瀴凉的空气里,铁锈味的血气愈发浓郁。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极为漫长,短短一秒里能掰出一万年的光阴。

一人一狼无声地望着彼此,中间只隔了不足十米的距离。母亲知道,她只要一转身,那狼就会毫不迟疑地扑过来将她撕碎。她的父亲还说,当狼感觉到自己的生杀力量不如人类时,不会随便地起冲突。

哪怕是刚生产完的母亲,也会为了她的孩子拥有母狮般的气势,捍卫幼崽而不惜与狼搏斗。

不知过了多久,那匹狼开始动了。他甩着尾巴,踱着慢吞吞的步伐,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的额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腮部下的神经猛烈抽动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

借着雾蒙蒙的月光,母亲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匹独眼且跛脚的老狼。

它已经不再身强体壮,全身的毛发已经失去了油光水亮的色泽,黄黑色的狼毛慢慢褪成了霜一样的白色,空空荡荡地披在没剩几两肉的窄长身躯上,仿佛一张脏兮兮的皮草在移动。它的一只眼睛已经彻底瞎了,黑黢黢的一个洞,被眼周的毛发半覆盖住,另一只眼睛尚在,正是母亲第一眼看到的那只,闪烁着阴森的绿光。

它的一只前脚受了不可逆的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状态非常落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腥臭的涎水顺着狼牙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母亲的心里多了几分胜算。

一只独眼且跛脚的老狼,多半是被狼群淘汰驱赶出来的。失去了同伴的依靠,它无法独自捕猎,这只老狼本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季,但好巧不巧,遇到了正在生产的母亲,简直是送上门的食物。它很聪明,自知年老体弱,实力不济,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谨慎地躲在旁边,趁母女人最虚弱的时候伺机待发。

眼看着老狼与自己的距离不足几步,能嗅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土臊气,还有腐草在烂泥里泯了很久的酸臭。

人恐惧到极点时,头脑就会一片空白。母亲纵身一起,抓起身上的麂皮袍子扑头盖脸地扔到老狼头上,袍子精准地遮盖住老狼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短暂地让它失去视觉。母亲抱着塞德里克,不敢有任何的松懈,按照此前在心中演练无数遍的动作,一大块肉圆盘从母亲手里掷出,在半空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薄雾,进而重重地砸到老狼的跛脚边,血花四溅!

原来,母亲在与老狼对峙时,另一只手正在把滑落的胎盘从腿心里掏出来!

一块椭圆形的、紫红色的肉,比刚出生的塞德里克还要大一点,中央厚,四周薄,连着长长的一条脐带,连接处的血管呈放射状分布至胎盘的边缘。这么一块肉,对于产妇来说已经是不具备任何生物活性的累赘,但此时此刻,对于一只饥肠辘辘的老狼而言,是来之不易的飨宴。

如母亲所料,那老狼甩开麂皮袍子后的下一个动作不是去追赶她,而是先叼起唾手可及的人肉胎盘。她趁着这会儿间隙,抱着塞德里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到老狼追不上来的地方。

在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狼嚎,那声音浑厚深沉,震得草地嗡嗡作响,云雾被这声狼嚎震开,露出皎白的半面月亮,月亮的银辉将母亲前方的冰原照得雪亮。

据说,这一夜,整片荒野到处响彻着老狼的悲鸣。

事后回想起来,母亲说,其实当时那匹野狼完全有能力吃掉他们母子二人,它虽然瞎了,也瘸了条腿,但如果认真跑起来,速度绝对要比老弱妇孺快。

死里逃生后,母亲带着塞德里克一路南下,最后定居在一个边陲小镇中。

母亲脱去了绣有繁复图腾的奇异神衣,穿上了时行的塑形束腰和连衣长裙。行走时,再也听不到铜铃清脆的声响,看不到随风飘逸的彩藩。

她忘不掉那一天,一群身着铠甲、手执火枪的骑兵浩浩荡荡地闯进自己的氏族,宣称自己以神的名义清洗恶魔的同族,飘扬的十字军旗如蝗虫过境,在部落里烧杀抢掠。丰饶的草原上满布尸体和血迹,马蹄声碎,将他们世代供奉的神像践踏进泥土里。她的父亲为了保护族人,头骨被枪弹击碎。她的母亲因为反抗骑兵的迫害,被剥/光后剖腹。她的丈夫,一位骁勇善战的氏族勇士,为保护怀孕的自己,连中数弹,在她眼前活生生地失血而亡。不知道那些骑兵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武器,只要略扣扳机,就能将别人轻易击倒在地,无数族人的身上炸开一个个血窟窿,血肉淋漓地倒在地上,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神色。

母亲被迫离开故土,将无尽的仇恨咽入心中,凭借着超凡的毅力在危机四伏的野外荒野上独自诞下塞德里克。又翻阅群山,跋涉千里,到异国他乡苟且偷生。她不得不在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环境里,从头开始学会另一种语言,学会它冗赘的语法、扭曲的字符、晦涩的口音。她在氏族里引以为傲的除病祛邪的能力,在这里变成了装神弄鬼的骗术。她还记得,身无分文的自己为了给襁褓之中的塞德里克喂一点果腹的米粥,为一户人家的小女儿治疗身体上的病患,当她前倾身体,将嘴唇贴在小姑娘的腹部用力吮吸片刻,然后在碗中吐出绿色的唾沫时,那户人家的主人目睹了这一幕,当即拉下脸来,惊惧又恼怒地将最恶毒、最粗鄙的脏话吐到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这只是小女孩在日常饮食中吃进去的“毒药”,就被粗鲁地扫地出门,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大门又突然打开,绿色的毒液连碗一起劈头盖脸地泼到她身上。最终,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出卖了自己的身体。黑发黑眼的北国人在这个国家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偶尔也有想要尝鲜的人光顾,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挂着比那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更廉价的价格才能招来客源。

先前那户人家的对她的恶劣态度,在母亲的心里拉起了警钟,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好在,荒野的生活带给她兽一般强悍的体格,她一路边卖边走,经过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夜,她终于在一个民风开放的小镇里安顿了下来,也不再做那番营生,而是去了一个富人家当女佣。

母亲从未将这些往事告诉给塞德里克,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地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但是,身为通灵氏族的后裔,塞德里克也继承了母亲的极佳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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