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谧中,苏氏兄弟你推我桑,比着夸张的嘴型,示意对方上前安慰几句。
竹榻上,林继双手交叠与于腹前,胸口轻微起伏,一张棱角分明的苍白俊脸上平静无波。
但那对盯着屋顶缓慢眨眼的漆黑眸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笼着一层让人看着就心疼的失意。
苏春归只稍望了两眼,便背过身,忍不住红了眼,拉着苏无觅出了门。
苏无觅心中也不好受。虽没同这孩子相处过,但日日从兄长口中听着,还是有几分亲近的。
更何况他还是这几十年来闲云阁唯一的新面孔。
兄弟俩唉声叹气地在林继的小院里踱步,不时垫着脚朝木楼那边张望。
院中忽然落下一个人,谢云崖照常赤着足,疏冷的眸光掠过眼前陌生的幽静小院,落在一左一右巴巴围在身前的俩人身上。
“宿主,他们好像误会了。”屋内,系统忍不住出声。
没有一个观众,也坚持表演生不如死、心如死灰的林继在识海中冷漠回应:“哦。”
系统:……
“本系统已同宿主解释,放心大胆往下练,现在的修为尽废只是暂时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此前未告知宿主,是担心你有心理负担,反而连‘小流转功’都不能静心修炼。”
“不出两年,只需将‘大流转功’修至过半,宿主就会再次筑基。”
林继自然不是还在气系统坑他,他这位系统兄喜欢说话留一半,主打一个你不主动问他绝不主动说。
他虽年纪不大,经历的风雨却不少,只要还能继续活着还能接着修炼,哪怕过程曲折一点,他稍稍调整心态也就过来了。
如今这副情态,不过是想利用心善的苏氏兄弟而已。
果然,谢云崖这不就来了么。
熟悉的清香由远及近,竹榻前笼下一片阴影。
“扶他起来。”那人吩咐。
苏春归赶紧上前,将林继扶坐起来。
林继紧咬着牙关,搭上苏春归的手臂坐好,额间隐有汗珠渗出。
差不多筋脉尽废,自然是常人难忍之痛了。
谢云崖冷眼看着喏喏叫了声师叔便垂下脑袋的林继,思绪有点走远,想起昨日同小叔的争执。
等着的林继心中不安,似是忍不住痛般,紧抿的嘴角泄出一丝痛苦呻|吟。
谢云崖回神。
这边苏无觅轻扯他的袖子,那边苏春归殷殷望着他。
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林继丹田处,凝视片刻,狭长的凤目微眯,似有疑惑。
忽而左手并指一划,将人大半身衣物划成丝缕,莹润的指尖带着一丝灵力依次点上他胸间膻中穴、脐下气海穴、腰椎命门穴,林继当即疼得眼前一黑,差点迎头栽倒,撞到谢云崖怀里去。
苏春归及时将他扶住。
谢云崖微微俯身,搭上他的手腕。
丹田处生剥活剐般的剧痛让林继陷入片刻的失神,他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慢了。于是他看着那道白色身影向他靠近,先是衣襟微敞的领口,再是掠过他眼睫垂在他脸侧的发丝,最后是半截莹白如玉的下巴和搭在自己腕间的手。
林继微微侧头。
悬月山的琼花好似就绽放在他鼻尖,那么清淡的香气,此刻竟分外浓郁,尤其好闻。
其实一切不过须臾,林继醒过神时,谢云崖正将灵力自他手腕太渊穴注入。
感知到那缕不属于自己的微凉灵力在经脉间游走,林继心中有些异样,或许这样命门大开,让他实难忍受。
好在谢云崖很快起身,将手收回,那缕灵力也随之散去。
“你的修为是自废的。”谢云崖是在陈述。
一旁的苏氏兄弟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继。
林继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沙哑:“是。”
“为何?”
“弟子不敢欺瞒师叔……我原先曾在山外拜过师父,跟他习过一门功法,他并未说是什么,只嘱咐我不要轻易使用。”
“那日在师叔面前同人比试,我不想输,情急之下就用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更加低落,“可之后师叔就生气了。”
“您走之后不久,我又遇到那个拂雪山庄的女修,她一路聒噪追问,我心情不好便同她动了手。”
“后来……”他稍一停顿,侧过头咳了几声,“她打着打着突然说早看出我功法不对劲,这样一时间修为大涨的功法同自在宫的魔修很像。”
谢云崖点头:“她说的不错。拂雪山庄身处并州,同幽州魔修交手最多。”
林继慌忙抬头,面上俱是惊惧之色,飞快解释着:“弟子命途多舛,多年苦修方有今日修为,或许曾迫不得已做过一些错事,但自认并不是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
他目露哀求,“师叔信我……”
谢云崖只静静看着他,薄唇轻启,“接着说。”
“那女子嫉恶如仇,却有些不分青红皂白,说什么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当下就要联系宗门,带我去找各宗长老做验证。”
“我见她如此笃定,心中忐忑起来,再想起从前师父的叮嘱,师叔的反应,也不确定了。”
“这时那女修见我可怜,便同我说,她见过的魔修千百,凡是练了魔功,再心智坚定者也会逐渐迷失自我,就算我现在不入魔,以后也会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
“唯有在迷失心智之前自废修为,将一身功力散尽,或许还能有救。”
“我想起在闲云阁的时日,短短光景竟是我此生过得最安稳舒心的,便狠下心起了自私的念头。”
林继抬臂擦去说到情真意切处落下的眼泪,脸上露出个苦笑:
“我不想冒着在各宗前损害悬月山声名的风险去赌,更不愿离开闲云阁……万一赌输了,一切就再无转圜。便同那女子约定,只要我自废修为,她就当此事从未发生。”
“师叔——”他突然挣开苏春归往前扑,双膝猛地砸在地上,“砰”地声将苏氏兄弟砸得心肝一颤。
“弟子现今犹如凡人,山外亦有仇家,已是穷途末路!求师叔见怜,留下我……”
“哎呦——”
苏春归忙去搀扶林继,受这么重的伤还整这么大动静,年轻人真是莽撞不要命。
可跪在地上的林继倔着不肯起身。他肩背挺得笔直,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握得青筋暴起,正胆大包天地仰视着身前居高临下的谢云崖。
那人一如初见的惊尘绝艳,可半垂的凤目始终如无波古井,扫在人身上的目光不带半点温度。
仿佛自己纵有百般委屈千万愁肠,再如何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他也不会为你皱一皱眉,为你从高坐的莲台走下来。
林继一时激愤出的满腔热血叫他看得渐渐冷下去……心中有些失望,再难强撑下去。
年轻人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因着他激动的情绪一直绷紧,这下忽然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谢云崖看着。
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催逼出的呢。
他日日这样费尽心思的过活吗?
看来他真的很想好好的活着。
或许是缘于赵衡为他窥探了此人十九年人生的一丝歉意,或许是他也觉得愿意活着是件好事,他忽地点了点头。
“带他去后山。”他淡声吩咐,转头走了。
原来依托几座飞阁的山壁后,仍有一方天地,只能从飞瀑下的岩洞穿过去才可见得。
那便是后山。
后山面积不大,却有一处灵气浓郁的泉眼于此处岩层突出,前人将其引出,设了三处灵泉汤池。
林继泡在其中一个灵泉里两日了。
灵泉的疗愈效果立竿见影,昨日他才泡了片刻,经脉中的虫蚁啃噬之感便消减许多,今日更是觉得浑身上下百痛全消,损伤的经脉也恢复了大半。
这后山可不是他能时常能进的,林继稍好些便默念心法,开始修习“大流转功“。
“操之过急。”一道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在他耳畔落下。
林继猛一睁眼,侧首回望。
谢云崖不知何时来了,站在这方汤泉外。头发散着,只穿着单薄的内衫,隔着蒸腾的水雾望着他,好似仙境里人。
“过来。”
林继听到那人说。
“是,师叔。”坐在靠里位置的林继忙起身往谢云崖那边走,本来没至胸口的泉水“哗啦”一下退至他的大腿处,带出一池波澜。
谢云崖难得皱眉,下撇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林继更是心惊肉跳,这人怎么这么爱生气,实在吓人。赶紧加快脚下动作。
“你过去怎样,我不在乎。”
“你想活,我成全你。”
说话的人突然出手,掌心一转,将林继瞬息拉至池边,隔着段距离道:“但你既然刻意讨了春归无觅的喜欢,就好好待在他们身边。”
谢云崖略微低头,上挑的眼尾扫向站在水中的人,好听的声音冷冷道:“为他们养老送终。”
林继先是一惊,不知谢云崖到底看穿了多少,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将这修真界无出其右的天之骄子彻底瞒骗住。
不过是借了个巧,想来原本也没有几个后生晚辈会在谢云崖面前不刻意逢迎、另有所图吧?
接着便是心安。自己这几十年的安稳日子终于有着落了,如此关于系统的任务便可从长计议。
“弟子知了。”林继肃然躬身,深深一揖。
他这时倒知道收敛,没有再做些只能蒙蒙单纯如苏氏兄弟的情态。既然谢云崖挑明了,他也就少演点无用的戏,招人烦。
不过……谢大能竟同他说了这么多话!
林继复又抬头,将两分真情实意的开心堆到极致,一双明眸迎上——
对面的白衣仙人已不见了。
“一月内不要再妄动你的功法……”林继顺着声音找过去,只见离他最远最高的那方泉池边上,雪衣黑发的谢云崖正抬脚迈入其中,同时一片竹林凭空生出,遮住了他的视线。
愣神间,耳畔又响起那道戛玉敲冰的嗓音,尾音有些模糊,“不要靠近这片竹林,会死——”
林继听话地缓缓坐回池中,温暖的灵泉包裹上来,他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合上眼。
不过片刻又睁开,仰望着那片翠竹,脑中的画面驱之不散,不由奇怪:他怎么总是赤着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