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安带人赶回桃花村时,同样是傍晚。同行人中不仅有迟不晦、沈佩宁,还有方青方红两姊妹。
有迟不晦在,这一路自然是顺遂平安。然而宋长安一看到桃花村的村口,只恨不得从马背上跃起庆祝,原因无她,实在是这“千金不晦”有些烦人。
按说这位前辈武功高强,不说该如州州姊一般气度不凡,也该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在。然而她这一路上跳脱不已,不是鼓动着沈佩宁和方青打一架,便是去抢明坤神剑来看,再不然就是在宋长安耳边念叨起妫越州的“丑事”,将几人吵得烦不胜烦,也就是方红能略略得些清闲。
眼下终于走出迂回蜿蜒的小道到了目的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宋长安与沈佩宁同乘,一马当先便向村口奔去。方青方红姊妹紧随其后。迟不晦独乘着之前妫越州留下的那匹马,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起来。
“姨妈!姨妈!我回来啦——”
宋长安人还未到,声已进村,紧接着便从马上翻身而下,一个猛子扎进了自村口循声赶来的人怀中。
“你这孩子!”来人被扑得身子一歪,眼里笑着,嘴里却埋怨,“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丢下个纸条就不见了踪影,可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姨妈我错啦!”宋长安拉长了声音,缩在她怀里道,“我就是想出去瞧瞧——周姨也同意来着。再说,我见你总是在想霓姊姊,这才也想去找找她呀!”
搂着她的女子微微一愣,方抚着她的鬓角将她松开,正欲说些甚么,余光中却又见一人已跟来了身侧。
宋长安同样瞧见了,便从姨妈的怀中退出,大睁着双目瞧着来人,嘴巴张了张,惊讶道:“咦?!你、你、你是——”
来人正是宋霓。她早便听母亲提起过还有一个小妹名叫长安,如今见到了自然惊喜,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活泼热烈的性子,亦不习惯在面上露出太多表情,便向宋长安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这便是你霓姊姊,”方才搂她在怀的姨妈正是宋霓之母宋瑜娘,她捉着宋霓的手同宋长安的交叠,柔声道,“你们姊妹俩终于见上面啦。”
宋长安喜笑颜开,又凑过去围着宋霓打转,扬声道:“霓姊姊!你长得同姨妈一个模样!我是宋长安……”
宋瑜娘便留着她们两个闲话,继续上前,对沈佩宁几人道:“几位远道而来辛苦啦!小州早已嘱托过,且请姊妹们随我进来罢!”
她生得一双弯弯笑眼,语气又随和亲切,便很容易令人生起好感来。沈佩宁原本呆愣愣地瞧着宋长安同她们亲人团聚,现在却又默然垂下眼去,一眼不发地自马上下来。
方红方青紧随其后。最迟的还是驱着马蹄嗒嗒走来的迟不晦,她见了宋瑜娘,倒也乖觉,翻身下马后便问了个好,紧接着便是道:“大姊,不知妫越州身在何处啊?”
宋瑜娘道:“小州身体不适,尚在庄中修养呢。我这就带着几位去见她。”
迟不晦心中一动,暗道:这岂非是我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绝佳时机?于是面上愈发彬彬有礼,快步便随着宋瑜娘进了庄子。
进来之后,才觉稀奇。迟不晦本以为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了,可确实从未听闻过哪处村落竟似乎全由女子组成——男多女少的“光棍村”倒是不少。从村头到村尾一路行来,眼中所见皆是女性村民,半点也闻不着男人的臭气,女人们三两结伴坐在宽阔敦实的房屋前闲聊,神态间是外面难瞧见的舒展自然,有人遇见她的目光尚且回以友好一笑,还有人背着长矛仿佛正从山中打猎回来,见到几人神情便有些警惕,便上前问宋瑜娘道:“瑜姊,这些是谁?”
宋瑜娘便道:“是小州的朋友。”
于是那猎人不再多话,掀起眼皮又深深瞧了迟不晦几人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这妹子是从前是云州古达村的人,是跟着周姊过来的,”宋瑜娘解释道,“那村子里不仅有爱吃人的男人,还有为虎作伥的女人,所以她对生人总十分小心。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迟不晦等人闻言便是一愣。方青陡然间想到甚么,便问道:“我听说,妫大侠在云州屠村之事……”
宋瑜娘转头瞧她一眼,有些讶异,冷笑着解释道:“那么个不将女人作人的地方,还有人为它喊冤么?这里的大部分人便都是小州和周姊从那里带来的,是她们齐心协力又建了这桃花村。后来么,我们又到了。”
她不等人反问,便继续道:“我们便是从前在青楼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沈佩宁忍不住讶然,抬眸向她望了一眼,心中便回忆起了曾经与妫越州有关青楼的那番争执,不知为何心中已涌现出乱糟糟难梳理的愧然。
“——到底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僄客?”
“……那里的晚上灯火通明,因为晚上才是‘爷儿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他们玩得花样多,老鸨便调教出各式各样的‘姑娘’以供挑选。有人为了挣条命铆足了劲,可挣不上的被草席一卷丢进河里,挣得上的战战兢兢想盼个良人为她赎身出去……”
“——贱的究竟是哪一个?!”
“……不说出去了的尚且不被当个人看,便是苦熬着心血的又有多少被那些个男人当成个乐子取笑戏弄的?我有个姊妹,不仅给那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情郎’骗光了私房钱,质问时还被他活活打死了。哈,那男人还是个‘风流浪子’、‘多情侠客’。至于伎女的命么,人人都说是贱的——那我们便要认下这份贱么?”
宋瑜娘缓声道:“我认了许多年,终于不想认下去了。所以那个‘浪子’来时,我便同几个姊妹一同接待了他——浪子么,总爱玩些新鲜的——我们下了迷药,用绳子勒死他。可惜他到底强健又有武功,我们难敌,还是长安妈豁出了一条命去……我们把他的尸体砸成稀巴烂,笑着把他的肉泥摔到那外面客人的身上……再然后,再然后是小州来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曾经的回忆污浊不堪,重新置身其中时连呼吸都觉艰难。然而迟不晦听完,却已“啪啪”鼓起掌来,她扬声道:“妙极!好极!干得漂亮,血债血偿!这方是‘怒杀狂徒仇得报,远逃旧地梦新园’嘛!”
“好诗。”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便见妫越州已自村尽头的一处房屋中走了出来,同分别前相比她的身形仿佛消瘦了些,面色上犹带几分苍白,然而神态中总还无虞。
“想不到你竟还识得几个字?”她笑道。
迟不晦扬眉一笑,挥掌便欲再同她较量一番,可耳朵一动,又听得自妫越州身后疾步而来的脚步声。定眼一看,才知是一白衣女子,她面带随和,先向着几人笑了笑,随后便向妫越州唇边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妫越州眉间一动,便听到姜问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