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琛在躲他，这说来很奇怪，归根结底这栋房子还是顾琛的，陈道情和裴越不过是暂住在里面的过客，主人却在回避他们。
早上顾琛走得很早，拒绝了陈道情给他做早餐的申请，还明确表示让他不要来公司，也不要做晚饭。
“不要让小孩出现在我面前。”
说这话的时候是深夜，顾琛直接越过等他等到快在沙发上睡着的人，甚至回避了和他的眼神交流。
“顾先生，需要我给你拿咖啡吗？”“不用。”
“顾先生，我能给你揉肩膀吗？”“不用。”
“顾先生……”
顾琛关上了被陈道情一次次打开的门，眼神冷漠。
李言被他问到为什么把裴越丢给陈道情的时候，散发着一种“世界末日终于到来”的淡淡尸体味，用上了各种修辞手法来尽可能委婉地表述是陈先生执意要带孩子的意思，本以为顾总又会动不动恐吓他，结果后者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薄唇抿紧，又松开。
“他看起来很喜欢你侄子。”
“啊……是啊是啊，陈先生看起来就很招小孩子喜欢啊。”
“一个人真的会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产生类似喜欢的情感吗？”
“广义上来说是普遍存在的吧，除了亲情还有爱情、友情、师生情……这种情感还挺多的。”
“你有这种感情吗？”
李言愣了一下，可看顾总认真的表情又不像是假的，思索了一会儿艰难回答：
“……有，有啊，我觉得我们公司的同事情就很好，同事之间互帮互助，共同完成目标，发挥自己的才能……”
顾琛冷笑了一声，眼睛盯得李言直犯怵，旋即又收回视线，不再追问。
和裴越相处了这些天下来，陈道情发现这个岁数的孩子心事其实很好猜，稍微引导一下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来是你妈妈那样叫他的啊？”
陈道情颇为好笑地看着躺在落地窗前地毯上的裴越，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洒到他挺着小肚腩的身体上，腰间挂着个小白狗的挂件，他将这项行为命名为“舅舅说要像晒太阳一样晒晒自己，不然会发霉。”
“对呀，我妈妈说舅舅的老板很可恶，压扎（榨）舅舅，”
他眼睛发亮，翻了个身眨巴着眼睛看撑着下巴的陈道情。
“情情我给你讲，舅舅家里特别烂！”
“啊？你舅舅看上去也不像很穷的样子啊。”
“真的！特别特别烂！”他扬着手到处比划，说的话也乱起来，“这里，那里，还有，还有大箱子上面的地方，舱（床）底下，嗯，嗯，还有那个柜子里面，特别特别烂！袜子，嗯，衣服，还有长长的带子，到处都是！而且……”
陈道情的眉头疑惑地皱起，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哦，你是说舅舅家里特别乱？衣服东西到处都是？”
看着裴越重重点点头，又联想到李秘平时一丝不苟的发型和讲究的穿着……陈道情忍俊不禁，没想到李秘也不喜欢做收纳啊。
“对！舅舅说他很忙很累没时间搜纳！可素，他又不会像妈妈那样去很远的地方，我问他他还说很少放假！唔，我就让水流出来，躲起来，我老素（师）说纵（重）要的人不见了都会去找他，结果舅舅回来一下下就又回去了，我想让他放假，结果又被那个压扎（榨）他的老板叫回去了！”
“啊……所以你就是故意那么做的？因为这样舅舅就可以放假了？”
裴越半跪着移到陈道情身边，拍拍他的头叉着腰宣布：“嗯！你素除了我妈妈最聪明的人！但素那个坏duan讨厌！”
“谢谢越越对我智商的认可啊……嗯，这件事上，虽然越越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舅舅确实有需要去做的事，越这样做越可能达不到想要的目的，反而会让舅舅更累，”
陈道情的手和裴越的手牵在一起，暖烘烘的。
“就像给花浇水，给小动物喂食，如果一次性给的太多，花会被水淹，小动物会吃得太多身体会变得不好，以后待在舅舅家的话就像和妈妈，和我待在一起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让舅舅变累好吗？”
裴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越越也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玩，但素，如果这样会让他们觉得累的话，越越就安安静静的，不给他们添麻烦。”
“越越对妈妈和舅舅来说都不是麻烦，他们都很爱你，偶尔任性一点也是没关系的。”
“嗯！我也很喜欢我妈妈还有舅舅，还有情情你！你是第三个陪我玩的人！”
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的声音和楼下开门的声音同时响起——
“啊……我饿了……想吃蛋糕……”
“嘭——”
陈道情只听了一小会儿换鞋和走路的声音就立即抱起裴越往自己房间里冲。
“不要让小孩出现在我面前。”
警铃一样的话在他耳边响起，顾琛的确不喜欢小孩，陈道情快步冲向房间，差一点就能避开两个人见面了，裴越却伸出手抓住了二楼的栏杆，朝刚从长长走廊里冒出个头的顾琛大喊：“坏duan回来了！我不呲（吃）烂水果！”
快到房间门口的脚步顿住，陈道情和抬头的顾琛对视，从后者拧紧的眉头看出了他心情有多糟糕。
“顾先生，今天回来得很早？”
“嗯。”
顾琛垂下眼帘忽视了他们，与此同时裴越叫得更大声了：“压砸（榨）舅舅的坏老板！烂水果！垃圾桶！给舅舅放假！……”
陈道情硬着头皮朝他笑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迅速退到房间关上了门，反锁了门后才长舒一口气，怀里的裴越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拍着肚子。
“我饿了。”
“那我去做饭给你吃？”
裴越摇摇头。
“我想吃蛋糕……”
一长串极其清晰明确的店铺名字和甜品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让人难以把现在的他和刚才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联系起来。
安丽娜的蒙布朗、PH的抹茶欧贝拉、拉夫利丽的歌剧蛋糕……裴越的嘴张张合合，甚至还说了几个发音极其标准的法语店铺的名字。
陈道情坐在床上搜索了这些店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结果无一例外，这些百年名店都不送外卖！
“越越，我们可以点其他能送外卖的蛋糕吗？”
裴越郑重其事地摇头，“不要，我想吃和妈妈一起吃过的蛋糕，我想我妈妈了……我真的好想吃……”
“妈妈没有和你吃过其他蛋糕吗？”
“嗯嗯，其他蛋糕不好吃，我想和情情你吃好吃的蛋糕。”
敢情这小子口味被养刁了啊……陈道情衡量再三，如果要吃的话只能自己去买，就算去最近的一家店回来也快一个小时了，他担忧往门看看，又看看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看的裴越，只能做出个决定——
“越越，我去给你买，但是我不在的时间里，你一定要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好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看到裴越拍着胸膛再三保证自己会待在房间里不出来，陈道情才咬着嘴唇悄声无息地出门了。
裴越确实很乖，他在陈道情特意铺了两层的地毯上跑来跑去，兴奋地大喊大叫：“耶！吃蛋糕！吃蛋糕！”喊累了就挪动着小小的身体跑到床上，柔软的床垫富有弹性，又大又宽，陈道情一走就显得更大了。
“嘿咻！嘿咻！”
躺在床上的顾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视线几乎穿透他面前的墙，直射向陈道情房间所在的方位。
“嘿咻！嘿咻！”
“嘭——嘭——”
沉闷但无法忽略的动静传进他的耳朵里，硬生生把困意来袭的人给吵醒了。顾琛深吸一口气，陈道情应该知道保持安静，他闭上眼试图进入睡眠。
“嘭——嘭——”
“刺啦——刺啦——”
欺人太甚！
捞起睡衣外袍，顾琛烦躁推开门走到裴越所在的房间门前，克制着怒气敲门。
“陈道情，开门。”
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一系列小碎步，门打开，迎接顾琛的却是一片空气，他扶额皱眉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也没看到陈道情的身影。
膝盖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稚嫩但硬装成熟的声音从他下方传来——
“喂！你这个坏duan为什么要来情情的房间？”
低头一看，裴越正学着大人模样，站直了身子，抬头挺胸，大大的眼睛被他瞪小，朝顾琛的膝盖挥着拳头，力气不大，对被攻击者来说跟挠痒痒似的。
“被你个小屁孩这样叫，他也不觉得恶心，他人呢？”
顾琛抱着手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垂眼看向还没自己大腿高的小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是小猪。”
“猪？”
看到顾琛疑惑的样子，裴越得意起来。
“三只小猪和大灰狼啊！你妈妈没有给你讲过这个故事吗？真可怜！”
顾琛的表情僵硬起来，咬着牙回道：
“那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在别人休息的时候要保持安静吗？你爸爸也不教？哦，我记得你舅舅说过你没有爸爸来着，看来你妈妈也不是那么爱你，你爸爸是不是也不想要你？”
“你胡说！我妈妈对我最好！我舅舅第二，不，第三好，情情对我第二好！老素都说我最有礼貌了！情情也说他们都很爱我！”
“哼，爱你？你连爸爸都没有，你妈妈能喜欢你？”
“妈妈就是爱我！和爸爸有什么关系！”
“你妈妈那么忙，你又不听话，她一定觉得带着你很累，所以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教，况且没有你爸爸，她能教好你？”
顾琛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看到一直红着脸和自己争辩的裴越沉默下来，他心情大好，语气颇带嘲讽。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
“叔叔，”裴越面无表情，澄澈的双眼看着顾琛，“你没有自己的妈妈吗？”
“你，你说什么？”
裴越不再做无谓的争辩，静静说着让顾琛表情越来越狰狞的话：“我妈妈说，如果一个人每句话都要提我爸爸，反复追问我妈妈对我好不好，那这个人一定没有他自己的妈妈，所以才一听到‘爸爸’‘妈妈’就激动起来，‘没妈的人才会这么没有边界感地关注别人的家庭’，她是这么说的。”
仿佛遮羞布被当街扯下来，最阴暗不堪、丑陋扭曲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之下，无处可逃。
顾琛半口气没喘上来，硬生生把自己给气咳嗽了，“咳咳咳——咳咳咳——”他深吸好几口气，才把“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想法给压下去，他是看在他年纪小，还是李言侄子的面子上，才放他一马。
“叔叔，你被我说中了吗？所以你真的没有自己的妈妈吗？你爸爸是不是不要你了？如果是的话，我妈妈告诉我不能歧似（视）你，你是因为缺爱缺多了才看到什么都羡木（慕）。”
“你，你……”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说出来，像嘴里含了个核桃，不上不下，正如顾琛此时的心情，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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