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屹安不以为意,点点头:“是我以前的名字。”
方家是前朝年间的名门望族,声名显赫,然而一遭蒙难,竟落得满门灭绝,四百三十五条人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他的娘亲带着他逃了出去,颠沛流离,苟且偷生。
方敏之,是他七岁之前的名字。
七岁到十岁,他没有名字。但是,那时候他还有娘亲。十岁之后,他没有了娘亲。
十三岁,他成了顾屹安。也成了江雁北的义子。
从宁楚檀口中再次听到‘方敏之’这个名字,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皑皑白骨葬三川,犹有幽鬼落人间。
“方家,被誉为“建安风骨”的方家?”宁楚檀问。
“嗯。”
‘建安风骨’,讲的就是方家的规矩。
他是方家长房的老来子,父亲对他极为疼爱,但家教之上甚是严格。三岁启蒙,便就教导规矩。流亡路上,娘亲对他的教导也不曾松懈过。
方家覆灭的时候,她还小,根本没有什么记忆,但方家的赫赫声名曾听父亲提过。可惜,横遭劫难,满门灭绝。
“你刚出生时,我见过。”顾屹安说。
他的话落在她的耳边,激荡起她的一丝记忆。
父亲说过,方家于他们有恩。
何恩?生恩。
待她再问,父亲却是不愿说了。
她疑惑:“我出生的时候,你见过?”
“嗯,我娘还抱过你。”他轻言,“在我五岁的时候。”
话语是轻柔的,只是言辞间透着丝丝缕缕的惆怅。
宁楚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解释:“我少时与娘亲出游,在路上遇到了临产的宁夫人。娘亲搭了一把手。”
三言两语,道尽生恩。
原是如此。
她恍然大悟。
“那张照片上的孩童,是你吗?”她喃喃道。
顾屹安从口袋中取出那枚‘金龟子’,他知道宁楚檀见到了。
翻开盖子,显露出里边的照片,他伸手指着其中一位:“这是我。”
宁楚檀凑过去,先前不过是匆匆一瞥,现下仔细看去,这矮墩墩的小童,眉眼间确实同他长得像,只是肉肉的面颊,令他看起来更加稚气可爱,嘴角抿起来的笑带着些许羞涩。
“那旁边这个瘦高的男童是你兄长吗?”她问。
顾屹安摇头:“不是兄长,是叔侄。”
“他是你叔叔?”
“是侄子。”
“什么?”宁楚檀惊诧转头。
她与顾屹安离得近,近得可以看到他的长睫毛,以及眸中的笑意。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宁楚檀的面颊在发烫,呼吸急促。她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往后挪了挪,似是坐得疲累了。她起身,舒展了下腰身,揉了揉肩颈,动作流畅自然,又往窗子外看了看,窗外月色迷人。
隔着窗户玻璃,海上升明月。
“我是家中的老来子,待我出生的时候,侄子已经三岁了。”他明白她的惊诧。
她醒过神来,看着他面上的笑意,突然道:“你们俩感情很好。”
顾屹安靠着椅子,回忆往昔:“兄长年岁大,我出生的时候,他早就成家立业了。侄子与我年岁相仿,总也玩在一起。”
“那他还在吗?”
宁楚檀望着他隐在暗处的侧面,小心翼翼地打探着。
顾屹安垂着眸,好一会儿,开了口:“方家四百三十五条人命,如今,仅见我一人。”
她不该问的。宁楚檀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去床上吧。”他突然道。
宁楚檀一怔。
“夜里冷了。”
宁楚檀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确实是有点冷了。她乖巧地爬上床榻,靠在床头,拉着被子盖到自己的腰身。被子里带着余温,她的手触到了一个暖水袋。
竟是热的。是他事先灌好了热水袋。
她抬眸,能看到顾屹安倚靠在椅子上的身影,便就是昏暗的灯光,也能看出来他的面色苍白。
他带着伤,还在低烧。
“三爷,”她喊,“你也上来。”
顾屹安与她对视,话语落下,她便就避开眼,揉搓着自己手边衾被的棉套。她想,若是他不来,她定不会再开第二次口。可是他又是一个病人,她不能欺负一个病人。
床榻一软。
不必纠结了。他上了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宁楚檀胡思乱想,方家覆灭,前朝也已覆灭,可顾屹安却依旧不是方敏之。
他是要寻仇?
顾屹安沉吟片刻:“也许吧。”
宁楚檀这才反应过来,她问出口了。
他回头看向宁楚檀,眼中的神情很淡,但是却无端让人觉得悲凉。
她心头忐忑,安静地听着。
“那么多条人命,总归要查个明白,给个交代的。”他说。
宁楚檀蹙眉:“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你查明白了吗?报仇了吗?”
顾屹安听得这话,只是笑了笑:“谈何容易。”
他面上的神情不变,淡然解释着,方家不是小门小户,而是颇有根基的望族,一遭覆灭,这背后牵扯的人何其多。况且,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只怕里头搅和着水深不可测。
所以,他的娘亲从未想过复仇,也未曾想过查出背后真相,她所求,不过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他的过往,一点点地展现在她的面前,或许不是全部,但已经足够她了解了。
顾屹安停了下来,说到这儿,也就不想再继续讲了。
他靠着床坐着,目光柔和。
她想,他说与她谈一谈,应该是现在开始。
“你对孟锦川感觉如何?”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孟少爷?他要谈的是孟家?宁楚檀心头一落,不明不白的失望浮了上来:“孟家家风严谨,孟少爷虽然有些少爷脾气,不过人品不错。”
孟家是老牌政坛世家,底蕴深厚。爷爷很满意,父亲也很满意,或许,回去后她很快就会和孟锦川订婚了。
想到订婚,宁楚檀的心头蓦然升腾起一丝茫然。
她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在昏黄的壁灯下,显现出一抹婀娜风情。柔顺的发乖巧地垂在她的一侧,乌黑有光泽,青丝散乱,也扰乱了他的神思。
他与她,生死与共,亲昵相处,又如何称得上清清白白。
当然,他也不想同她清白了。
顾屹安将手边的‘金龟子’拿了出来,他摩挲着,少许,抬手拂过她落下的碎发。
他的手遮挡住了光线,有一瞬的昏暗,宁楚檀侧目,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面颊边的发丝,转眼,她的手落入了他的掌间。
顾屹安的手是温热着,点点滴滴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传入她的手中,令她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她轻咬唇,心跳得厉害。
他背对着壁灯,面上的神情在暗影间看得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好似雾里看花:“你落海时,我就想着,该跟着你。”
他说着话,将那一枚‘金龟子’放入她的掌心,握紧她的手:“这一枚‘金龟子’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将它送给你,可好?”
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还有窗外的海浪声,一顿一顿地拍打着游轮,波浪涌动,浪花一朵朵,不只是拍打在游轮上,也激荡在她的心坎间。
四目相对。
“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不要与他订婚,同我订婚,可好?”他坦然。
话语在宁楚檀的耳边炸开,她心头惶然,却又隐秘着喜悦,手中握着冰凉的‘金龟子’,很快那冰凉凉的‘金龟子’也有了温度,热乎乎的。
“三爷的美人,可还在?”她说的是传闻中的择良家而待的玫瑰。
顾屹安浅笑:“那是大嫂。”
玫瑰并不是他的,当年是替张远辉背了锅,也算是成人之美。
“三爷对江大小姐,又是如何看待的?”
他叹声:“那是妹妹。”
舜城的谣言,确是谣言。江雁北从来就不曾真心实意地想过将女儿嫁给他,他不过是一枚棋子,或者说是江雁北手边好用的一条狗。
他不曾离开,自然有他的理由。
围绕在他身边的桃色传闻,不过是捕风捉影,亦或是有心人的美人计,他懒得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不过如今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自然是要说个明白。
“方家家风甚严。女子是国之母,家之妇,人之妻。方家子孙,不得轻贱女子,不得狎戏女子,亦不得欺辱女子。”他的字字句句里尽是诚恳,“楚檀,我的过往,捧场做戏有之,美人心计有之,但从不曾逾矩。”
她明白,若不然,‘玉面阎罗’的名声那般凶恶,又怎么还能引得诸多女子倾心爱慕?
宁楚檀垂着眼。
顾屹安见她不言语,又道:“宁老太爷那儿,我来说服。”
闻言,她抬头。
她的顾虑在宁家,他知道。千难万阻,他似乎都替她挡住了。
“你若为难,这事儿就当我没说过,”顾屹安停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道,“若是心中欢喜,便就顺心而行。”
他一身孑然,一路坎坷,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入了心的女孩,若是依着理性考虑,本不该将她拖入,可是这世间情事,哪儿有那么多的理智。茕茕孑立,也容他放纵一遭。
宁楚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很响,怦怦的,她的手握着‘金龟子’,而他的手包着她的手,在等着她回应。她想着,他手上的温度很高,一定是又烧上来了。也或许传染了她,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
滚烫的温度,让她觉得整个人都绵软起来,她软绵绵地喃喃回道:“好。”
她应了。
顾屹安眉眼亮堂,眼里的笑意满溢而出,令她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傻乎乎的,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对方笑。
片刻,宁楚檀收了手,面上难掩绯红地转身躺了下去,她缩进被窝里,背对着顾屹安,闷声道:“我困了。”
“好的,我去关灯。”
轻微的啪嗒声,灯关上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他就躺在她的身边,呼吸平稳,两人分明还隔着两拳的距离,可是她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没有人说话。
他说,回去后不要与孟少爷订婚。他还说,同他订婚。她后知后觉地思忖,他是不是早就倾心于她了?她想不到,他的一腔相思,竟会因她而起。
也不对,她这么好,他会喜欢她,很正常的。她傲娇地想着。
想着想着,便就入了梦。
梦里是一片喜字,是当时断开的梦境。她坐在喜房里,周边红彤彤的,似乎还能听到喜房外的喜炮声,她盖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清。
脚步声阵阵,她的心跳得飞快。
可是很快,脚步声又听不到了。她伸手,想要将遮挡住自己视线的红盖头扯掉,手伸起,才握住红盖头的一角,一只手便就包裹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温温热热的。
就着她的手,将红盖头扯了下来。眼前的红骤然褪去,看不清的人影在眼前清晰。
她听到自己喊了一声:“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