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京城里叫得上名的酒楼有四十八家,其中最有名、热闹的就是永安楼。
永安酒楼坐落在高官权臣云集的兴宁坊,每年开春,从各地来给京官们送礼的人都要提前好些日子到这里来订包间,一边在这里喝着酒,一边等候各府门房按顺序传唤。
尤其是左相府前常常是客满为患,前来拜见送礼的外官不计其数。
因此初春这几个月间,这座酒楼无论是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
早春多雨,淅淅沥沥的,似包裹人间的一层轻纱。
永安楼的小二正引着一位披着薄氅、罩着斗篷、浑身上下只露出两眼的人往里走,有两个便服随从在后面跟着,几人穿过熙熙攘攘的酒客,到一间包间门前站住了。
那小二先拿眼睛在几人身上溜了一圈,才躬身道:“这位大人,因你们招呼打晚了些,这包间还是小人费了好些口舌从大都督府早定的人那里调出来的,就是稍小了些,请大人见谅。”
“无妨,你走吧。”披斗篷大氅的那人开口了,中气十足的模样,再配上这副身板,想必有些来头。
黑袍人已经准备伸手去推门,那小二却依然不走,半边身子躬挡在包间门口,满脸堆着笑,一手抓住包间的门环却不推开,就像是粘在了那上头,“这位爷也得体恤体恤小人......”
乌衡知道他这是讨小费了,眼中掠过一丝厌恶,皱着眉扭头向身后的随从望去,身上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其中一个随从从袖中掏出一颗碎银,不悦道:“记着,你讨的可是官家的银子,你有几条命......”
那小二早就混成了个人精,现下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伸手接过那颗碎银,可见平日里讨的不少也是官家的银子,竟是开口打断道:“老爷说的是哪里话,小人在这永安楼打杂,讨的自然是各位官爷手里的一点碎银子罢了。”
说着将那银子塞进衣襟内,手脚麻利地推开了包间的外门,然后又停住了。
掏银子的随从见他身子还挡在包间门口,来了怒气:“永安楼便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吗?青天白日讹人钱财!”
那小二作出惧怕的模样,人却是纹丝不动,“官爷们莫急,小人这就侍候官爷进屋。”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做欲推不推状,人心不足蛇吞象。
“滚!”乌衡向来是个暴躁性子,哪里还乐意在这虚耗,一掌推开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门,一阵掌风呼啸而至,眨眼间阻拦不住,已然走了进去。
那小二被推得跌倒在地上,拍拍屁股上的粉尘站起,兀自愣在门口,一副不解的样子。
来永安楼的人谁不知道,这座酒楼的背后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左相纳兰复,他的女儿又是宠冠后宫的淑婕妤,因此大到酒楼掌柜,小到引路接客的小二们都十分蛮横,动不动就伸手讨要小费,来客们也不是缺这点银子的人,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前这小二平时吃京外的官员惯了,就连临京里头三品以下的官员等闲也不放在眼里,何曾被人这般吓唬过?
方才掏碎银的那个便衣随从早就忍无可忍了,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领,准备将他提溜起来扔到楼下去。
小二横行霸道惯了,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这时也露出凶相,举手就去抓那个随从的手腕,随意一眼瞥见那随从抬起的便服袖子里露出了一个半虎的纹身。
虎,这在殷朝是紫禄将军专有的印记,紫禄将军统领禁军,地位崇高,可以说是皇上的心腹,就连明面上的那些个官员都得敬重几分,更不用说平头百姓了。
那小二咽了口唾沫,看了黑袍人的背影一眼,这才猛然感到进去的人来头大了。
他将另外那只手猛地缩了回来,不敢再伸过去,往后一退,躬腰转身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急忙要走,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朝禁军统领讹赏钱啊。
脚底抹油,正想开溜,怎料肩头却被那随从的铁手抓住了,动弹不得。
小二的额头上已都是冷汗,还没来得及擦,就被那个随从硬生生掰转过来,又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像是提溜一只小鸡仔似的提了起来。
随从伸过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方才得罪的是谁不用我多说吧,我知道永安楼仗着有左相撑腰横行霸道惯了,你待会儿从这离开,可以立刻去禀告左相的线人,就说是禁军来闹事了,如何?”
说禁军统领闹事和说皇上闹事有什么分别?都是一个死字。
那小二这才怕了,巨大的恐慌从脚底板升了上来,从嗓子里挤出几句磕磕巴巴的话,“小、小人怎敢编排各位大人……小人、小人这就滚......”
“滚吧。”那随从松开手将小二一推,后者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口滚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站稳脚,哆哆嗦嗦地扶着栏杆下去了,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随从将里外的门轻轻合上,二人便一边一个站定在包间的门外,如同两尊入定的石像。
*
“你可算来了。”听到门被推开,包间内的假山水榭布景后转出来一个白衣男子,容貌俊秀,风姿不凡,赫然是先帝几个皇子中最隐形的存在——如今的安王纪琰。
此时的他浑然不似在皇上面前那样沉默内敛,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整个人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
纪琰曾有“少有风鉴,识量清远”的美名,只可惜先帝夺嫡之争惨烈,为免招致皇兄猜忌,少有才名的纪琰彻底沉寂下来,成了众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成日里饮酒作诗、眠花宿柳。
乌衡沉默着脱了斗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只可惜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从下巴蜿蜒而上,最终停在了眼下。
这是数年前,纪晔在南苑遇刺时,乌衡为护主,被长剑劈中脸部所留下的疤痕,就是那之后,纪晔引其为心腹,授其紫禄将军名号,责其统领禁军,宠爱可见一斑。
乌衡略弯身子,双手抱拳,“见过安王殿下。”
纪琰做闲散王爷多年,早没了架子,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转头冲屏风后说道:“乌将军来了,千岁还不出来?”
“怎可由九千岁亲自相迎?”乌衡闻言眼睛一亮,竟是大步上前,在屏风前掀袍一跪,态度极尽恭谨,“九千岁金安。”
纪琰在一旁瞪大了眼,说好的只拜皇上呢?
屏风后悄无声息地转出来一道身影,黑色满金绣的氅衣,里头是暗红色的内襟,身形高挑,配上那张妖异的脸,显得矜贵异常。
温淮序眼带笑意,伸手虚扶一把,“起来吧,自你统领禁军,已是许久未见。纪琰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是。”乌衡站起身来,见纪琰仍然一脸懵逼,出声解释道:“十年前,丘州被西羌大军所占,铁蹄遍踏,民不聊生,当时还是督公的九千岁奉旨赴丘州监军,从敌军横刀下救出我全家。”
后来在乌衡的恳求下,温淮序将其收入影卫,而后又秘密送入宫中,成了皇上身边的亲卫,再后来南苑护主,这才一跃而上成了禁军统领。
纪晔以为乌衡虽出身布衣,身家清白,不料这一切只是温淮序想让他看到的,干净的人用起来才顺手不是吗?
为避嫌,乌衡入宫后,两人私下就没了联系,就算是在宫里见着,也只作不识。
乌衡站起身,将暖壶里的酒给温淮序斟了,又给纪琰斟了,一边轻声说道:“千岁向来谨慎,今日却密信唤属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不过的确没想到千岁会在这里约见属下。”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
温淮序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没有入口,“你没想到,他们就也想不到。方才门外的那个小厮已经处理了,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千岁果然手眼通天,屋外的事您都能知晓。”乌衡叹了句,放下酒壶,在他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西南郡江氏、刘氏等地方豪强蓄养私兵,拢聚流民,意图谋反。定王主动向皇上提出前去镇压叛乱,皇上同意了,不日便会有旨意。”
纪琰冷笑一声,“本王的这几个皇兄就没有一个是善茬,原以为鲁南王野心勃勃,没想到却是纪昀先忍不住了,本王怀疑他领兵前往西南郡,只是借口平乱,实际上是想割据为王。”
“西南郡是个天时地利的好地方,左有险山,右有沃野,背靠三面险阻,易守难攻。”温淮序短短几句话已简明扼要地描绘出西南郡的地形地势,若是能在此处佣兵自立,的确是天高皇帝远,想管都不好管。
这样的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诸侯豪强世家起兵谋反的高发地。
乌衡不无担忧,千岁一手扶植皇上登基,应该不会对此束手旁观,“千岁的意思是—阻拦定王率兵前往西南郡?”
温淮序笑了一下,酒盏落回桌上,酒水竟然纹丝不动,他摇头,“不,不仅不要阻拦,还要推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