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他的师兄盛长轩有一把墨绿色的剑,开单刃,形似刀。之所以称之为“剑”,只因其出自剑冢,并无它意。
此剑伴随主人数百载春秋,终在三百年前带着一身魔气回到剑冢。
剑身魔气久居不散,历经数余年亦涤荡不清。
三百年后,此剑再出,赤色闪电之下,照出了它埋没在土壤中的名字——
春泣。
一
何归象入门之时,盛长轩就已是第五任掌门徐衍的亲传弟子。许是看着他和盛长轩同龄,徐衍将他收入门下一同教导。
有了玩伴,盛长轩开朗了许多。师父这才放心下来,有意无意地将门内事物交由他打理。盛长轩从无怨言,何归象却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喜欢这里。
盛长轩于剑道极有天赋,百年未到已至化神,一脚几乎踏进登仙之境。
再往上,过了八十一道金雷,便能求取仙名,位列仙班。
师父见状,将蓬洲五岛正式交给了盛长轩,去往剑冢闭关修炼。何归象因此得了个试心长老之位。
这本是件喜事,受师父所托,辅佐盛长轩的何归象却发现他的师兄越来越沉默。
成为掌门的盛长轩刚开始还会接他的话,不过第二年,盛长轩就把自己关在了桃源岛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设了结界拒绝一切人的来访——就连何归象也不例外地被关在了岛外。
此后,蓬洲众弟子再没见过新任的掌门。
何归象被迫接过岛上所有事务,打理内外门。不知道多少个三年过去,他以代掌门之名主持着外门考核,却没有收下任何一个弟子。
桃源岛上结界依旧。
一个寻常之日,桃源岛上忽然风云变幻,数道红雷自灰黑天幕降下,直击结界。
不过天雷两道,就将结界劈了个粉碎。
何归象还没来得及飞去桃源岛,便又是一道天雷降下。赤红闪电在眼前一闪,却是在半路断了节,七拐八绕地砸在了一个人影之上。
那人浮于空中,魔气自身上蔓延。
他朝天幕伸手,主动接下了这道天雷。
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那人的身体失了力般掉落。
天上的乌黑云朵快速散去,只留下一片阴云。
何归象赶至桃源岛上时,天空还下起了小雨。
盛长轩安静地躺在桃源居前的空地上,白色的衣角泛着的橙黄火光正在一点点蚕食着衣服上的银色浪纹。听到他的动静时,盛长轩还转头轻轻唤了他一声:“师弟。”
二
何归象将他轻轻扶起,刚靠上他的身体,盛长轩便吐出一口黑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何归象焦急地抱紧他,替他用衣袖擦去脸上的血迹,“师父还未出关,我这就派人去请……”
“师弟。”盛长轩扯着他的衣服,说话间,又有污血从口中涌出,“别去……我没事。”
黑血沾在蓝白衣服上显得触目惊心,何归象无论如何也不信他口中的“没事”。看着自己的师兄,他只是沉默地继续擦掉他身上的血液,心底微痛的同时,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告知师父。
“别告诉师父。”盛长轩似是想要站起来,抓着他的衣领挣扎了两下,“师弟……你答应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
何归象抿着唇,内心无比纠结。
他的师兄几近入魔,单靠他的力量定难挽回,唯有师父能……
可师兄却让他不要告诉师父。
他真的……要听师兄的话吗?
“师父向来痛恨魔道,此事若他知晓,定不能饶我。”
纠结了半晌,何归象才道:“你的身体……”
“信我……我没事。”见何归象又不说话了,盛长轩扯了个笑出来,“莫非,你连师兄都不信了?”
何归象抬手擦去盛长轩嘴角的血迹,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出师弟眼神中的愧疚,盛长轩轻轻笑了一声,“还得劳烦师弟扶我进屋,再替我应付应付……”
“是。”何归象扶着盛长轩起身,进屋后又帮着他将身上沾染的血迹擦净,换了身干净衣裳。
“师兄好好休息。”待盛长轩应下,何归象小心地关上了竹屋的门,重新设下结界。
他走向码头,回头看了竹屋一眼,宛若自言自语:“还请师兄……别再让我提心吊胆了。”
三
岛内除蓬洲岛主外不能御剑,等到何归象看到码头上穿着蓝白衣裳的众人时,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们怎么全在这里?
刚踏上木板,药山长老洛雨就迎了上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何归象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又往前走了两步,弯腰向众人行了一礼:“岛主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已是无恙,归象在此谢过各位前辈关心。”
来此的大多是内门前辈,纵是心中多有疑问,得此消息也安下心来,纷纷回礼道:“岛主没事便好,只是……敢问我们何时能见到岛主?”
“岛主仍在闭关,还请前辈们多加担待。”
“无妨、无妨。”
将前辈们都送上船,何归象终于松了口气,转而问一直在他身后的洛雨:“杨蒲呢?”
“丹炎长老醉心炼丹,何时管过这等闲事?”
“也是。”何归象轻点头,同她一起上了鲲之翼。“只是岛中事务全部交由我俩……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洛雨笑了笑,说:“谁让岛主一直闭关。今日你见到他了吗?”
何归象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现在如何了?”
何归象不肯开口,洛雨对今天发生的事更感兴趣了。“就算你不说,那些长老们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若是报到徐衍岛主处——”
何归象眼神一暗,背对向她。“此事不用你操心。”
“好吧!”洛雨含笑转移了话题。“星月的父母还是不同意她和杨蒲的婚事,师弟可有什么办法?”
“我?”何归象没想到洛雨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惊讶道,“这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阳星月的父母不同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唉,我还以为你是赞同他们在一起的呢!”
“我也不是反对……”何归象向前走了两步,望着即将到达的蓬洲主岛说,“只是感情一事,最难说明。我既不能保证杨蒲不会变心,也不能保证阳星月嫁过去后一定幸福,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蓬洲岛主,岛上婚配也讲究自由二字,我没法插手。”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洛雨走到何归象身旁,问:“那你呢,你对你的婚姻大事有没有想法?”
何归象下意识地看向桃源岛,随即低下了头。“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四
天雷滚滚。
“又是哪位弟子在渡劫?”洛雨同何归象走出长系屋,看这乌云密布,雷声作响。
云间劈下一道红雷。
“不,不对,不是渡劫!”何归象冲进大雨,倏地就跑不见。
“师弟!”洛雨往两边看了看,从门口的桶中抽出一把伞跟着冲了出去。
空中的闪电击打地越来越频繁,何归象恨不能立刻就飞向桃源岛。
桃源岛上魔气笼罩,闻声赶来的弟子们聚集在桃源岛的码头上,对这场景觉得熟悉。
何归象下了船,从弟子中间挤了过去。
桃源岛的结界岌岌可危,再一道闪电劈下,结界的裂缝忽地变大,有如穹顶的结界随即崩塌。
碎片洒落下来,在空中就化为乌有。
岛上的桃花尽数衰败,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何归象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有人御剑而来。
“不!”何归象追随着御剑者往里跑去,一边在心里喊道:“是谁,谁去请了徐衍岛主!”
“师兄,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岛中央,盛长轩支着春泣单膝跪地,眼睛里散发出诡异的红。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化,隐隐有成魔的趋势。
徐衍先何归象一步落了下来,看着已近成魔的徒弟拔出了剑。“枉我对你多年教导……”
盛长轩摇摇晃晃地起身,拔出了地里的剑。
见状,何归象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盛长轩扬起剑,很快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师兄,不要!”
盛长轩手一顿,立刻摆出进攻姿势,一剑劈向徐衍。
两位高手过招,何归象虽为试心长老,却不敢轻易上前。但他看到盛长轩节节败退又担心得很,终归是往前走了几步。
“别再靠近!”徐衍喊道,“他已经失去理智,沦为魔物!”
剑气刮得他皮肤发疼,他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朝两人喊道:“师父,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还请师父手下留情!”
盛长轩的衣袍被剑气割的支离破碎,露出了部分粗糙如兽的皮肤。
“师兄!”
他看起来已无力握剑,整个人虚弱得很。下一秒,徐衍如冰的长剑穿进了他的胸膛。
春泣掉落在地。魔气渐渐收拢,回到盛长轩体内。盛长轩低头看着身上这把剑,干笑了两声。
何归象立刻上前,又被徐衍呵斥:“别过来!”
“他已经不是你的师兄了。”待魔气全部被盛长轩吸收,徐衍猛地抽出了剑。
暗红的血喷洒出来,溅了徐衍一身。
盛长轩步履蹒跚,向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何归象再顾不了其他,连忙跑上前将盛长轩抱在了怀里。
“还不够。”徐衍走来,左手成爪往盛长轩胸前抓去。何归象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说:“这应不是师兄本意。”
“但他已经成魔!”徐衍用力抓向盛长轩,何归象咬牙拦住,徐衍的手还是离怀里的人越来越近。
“师弟。”盛长轩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我早知会有今日、唔!”
何归象一个走神,徐衍挣脱了他,手伸进了盛长轩体内。
“师父!”
“师弟……”盛长轩嘴角流出血来,“能在死前见上你们一面,就足够了……”
晶体碎裂的清脆声在耳边响起,徐衍收回了手。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自己的徒弟说:“希望你可以转世为人。”
盛长轩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徐衍走后,盛长轩的身体逐渐化成暗光,消散在了天地之中。
直到他的怀中空无一物,何归象大声痛哭起来。
五
“徐衍岛主修的是无情道,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洛雨一边哄着手中的女婴一边说:“你真的打算去南海?”
“是。”何归象把玩着手上的昆仑玉说,“好不容易寻到了回阳法术,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洛雨叹了口气。“斯人已逝,你这又是何苦?”
何归象逗了逗她怀里的婴儿,回道:“只求无愧于心。”
洛雨轻轻摇头,说:“你去吧,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何归象应下,收拾好东西出了门。刚跨过门槛,他又回头看她,“听闻南海龙王宽仁,你不必太过担心。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洛雨朝他挥了挥手,婴儿忽地啼哭,她不得不低头去哄。
何归象戴好斗笠,踏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