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洗澡也成了一个大问题。其他都还好,主要是头发。
夏天洗完头就拿毛巾裹着抖一抖,甚至不擦,很快就能干了。
冬天就不一样了,干得慢。
虽然身为男生,关呈明没有女生那么长的头发,但是大冬天的,湿漉漉一团顶在脑门上,还是不舒服。
寝室没插座,还限电,用大功率电器引起跳闸会被寝室阿姨揪着耳朵骂,所以也不能在寝室里面吹头发。
最后,凝结着一届届学子的智慧结晶,学生们想了个招:寝室走廊有一条很长的暖气片,每次洗完头,一群人就挨在一起,蹲在暖气片下面,慢慢等待头发烘干。
某次洗完澡,云树和关呈明并排蹲在暖气片下面。
这个时间段洗澡的人很多,烘干头发的也多,大家都挤作一堆,所以人和人之间凑很近。
云树其实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蹲着,也不喜欢和别人凑得很近,从小就是。
但是关呈明不一样。他以前头发更短一些,学校也允许在寝室里吹头发,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所以觉得很新奇。
不过这种新奇的情绪很快被其他代替了。
关呈明耷拉着眼皮蹲在暖气片下面发呆,耳边都是吵闹的声音,这时他忽然觉得脸颊上有点凉意。
随手摸了一下,是水。
当然了,是头发没干,滴下来了水。
他没在意,把头发往上扒了一下,继续发呆。
没一会儿,脸上又是一阵凉意。
关呈明以为和刚才一样又是头发上滴下来的水,于是他又摸了一下,结果抓到一绺湿漉漉的东西。
“?”他察觉到不对,扭脸看过去,发现手里抓着一绺云树的头发。
是因为云树的头发垂下来,发梢落在他脸颊上,所以他才感觉湿湿的。
他这样抓住云树的头发,就像抓住谁的小辫子一样,虽然没有用力,云树整个人跟那绺头发一起往关呈明的方向歪了过来。
他抬眼看着关呈明,眼神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接着不知道看到什么,那无辜里又多了一点微妙的笑。
什么东西糊上来了……还带着草木香气……?
关呈明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家伙整个人歪过来的时候,头发全都糊到他脸上了。
关呈明现在的脸上滑溜溜,湿答答,就像被章鱼突袭了一样。
“……”是什么八爪章鱼吗?!
关呈明烦躁地把脸上的头发腕足扒拉开,瞪着云树耳畔一绺绺湿发。
不对。
有这么多的头发,不是八爪章鱼,是n爪章鱼。
“你刚刚笑了吧?”关呈明指着云树。
“没有。”云树侧脸被头发挡住大半,关呈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多少能够想象出来。
“绝对是笑了吧!”关呈明继续指着他。
“只是面部肌肉稍微抽搐了一下。”云树说。
“……傻眼。”
“就应该让学生会再来一次,什么八爪章鱼,把你剪成瘸子章鱼。”关呈明说。
云树肩膀抖了几下,在笑。
发梢因为他的动作有水滴下来,滴到关呈明脸颊上,顺着滑下来,又滴回云树手背上。
*
虽然头发烘干了,关呈明脸颊上依稀还有那种触感。
潮湿的,滑腻的,冰凉的。
关呈明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那本收纳册,里面夹着几片叶子。
是去云树的初中那天,他在体育馆后门捡到的叶子。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出自初中的云树之手。除了云树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人呆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东西。
叶子被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得以保存了经年之久。
关呈明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了几下。
现在的他,和做出这些东西的初中的云树,相隔了足足几年的时差。
但是指尖清晰的触感让他觉得,一切都恍如昨日。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周末。
他回到云树以前的初中,和云树初中的班主任聊天,去网上查阅当年的那条新闻。
被车撞死的外公,上吊的外婆,出现在新闻照片里的妈妈。
还有小时候的云树自己。
接着他又想起来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里面的小云树像是游玩景点一样,带着他到处溜达,但是他们又没有具体游玩什么,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站着发呆。
最后小云树告诉他,这么做是为了钱。
关呈明左思右想都觉得站不住脚。
因为他清楚记得云树生活费是他爸发的,每次金额都不少,他家应该不缺钱。
而且,云树那时不过几岁,几岁的小孩做这些事情,真的是他自发自愿的吗?他能够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吗?能够理解为了钱是什么意思吗?
显然是不能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大人带着他,明示暗示,让他知道钱是好东西,这样做就可以得到钱。
这个大人会是谁?
会不会就是新闻合照里面的他的妈妈?
再联想到云树平时打电话,话筒里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关呈明觉得如果前面的分析不错,应该就是他的妈妈。
妈妈……
是吗。
*
云树正在做拼贴画。
不过和平时不太一样,他今天做的速度慢了一点,而且每个地方都比平时要更加细致,力求尽善尽美。
因为有人在旁边盯着他看。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做着,一边期待关呈明说点什么夸奖的话,好听的话,就算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还行也会让他无比满足。
但是关呈明在旁边看了这么长时间,别说一句夸奖的话了,就是普通的一句话他也没有说。
云树觉得很失望。
他现在正在做的这个拼贴画,不是别的顾客的订单,只是随手摸鱼,如果关呈明肯夸夸他,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这个摸鱼送给关呈明。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非常热衷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关呈明,乐于看着关呈明表面不甚在意其实心里非常受用的样子,然后像一个收集癖一样,把自己送的东西一个不剩全部收纳起来。
他一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东西都在关呈明手上,被关呈明保管得很好,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隐秘的兴奋。
可惜这次他的愿望落空了。
失望归失望,手上的活云树还是一丝不苟地做着。
大概做了有一会儿,关呈明也在旁边看了有一会儿,期间他还把云树的收纳册拿过来翻看。
他有时候就会忽然这么做。
一开始还会征求云树的同意,到后来次数多了,就像约定俗成一样,云树每次做拼贴画,就会把收纳册摊开放在桌子上,于是关呈明就会顺手拿过来看。
两个人相安无事,安静各做各的。
过了一会儿。云树忽然听见关呈明说话了。
关呈明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拼贴画的?”
不是云树心心念念的夸奖,而且关呈明之前其实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即便如此,云树也还是很乐意回答他。
他轻轻吹了一下刀上的叶屑,边说边回忆着:“大概……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不过那个时候没有钱买自己的刀,用的是家里的水果刀。”
刀在他手里轻盈地转了一圈:“手里这一把是后面攒了钱才买的。”
关呈明沉默了一下,可能正在消化他的回答。
接着他又问:“所以你初中的时候也在做?”
“对。”云树说。
“初中做的在哪里?”关呈明好像对他初中的事情非常在意,穷追不舍,“也是在这本收纳册里面?”
“是这些吗?”说着他翻开收纳册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拼贴画问云树。
云树立刻明白关呈明问这些的目的。
那天,关呈明在云树的初中找到了很多玻璃纸叶子。那些玻璃纸叶子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云树要做那些东西?
他就是想知道诸如此类的信息。
那些叶子做得很粗糙,都是半成品,练习品。
既然有练习品,那就一定有成品。
不过很可惜,最后做出来的完成品全都被云树烧得一干二净,所以收纳册里是没有他初中做的拼贴画的。
但是……
云树看着关呈明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说:“是啊。”
“初中做的就是这些,都在这里了。”
*
关呈明把收纳册借来看了。
他仔细研究了一下云树初中做的那些东西,其中一个作品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用金箔纸做出来的金莲,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金莲灿烂地开成一片,花瓣绽得很开,可以看见里面不是莲心莲蕊,竟然全是大堆大堆的纸铜钱。
“金”莲。“纸钱”。
为了钱……
关呈明不得不联想到梦里小云树说的话。
不过……他皱了皱眉头。
虽然都是纸钱,但是仔细去看,这个纸铜钱和梦里那些被烧掉的纸钱好像又有点不一样,这些金莲旁边好像还散落着很多细碎的金色小花。
很蹊跷的是,关呈明觉得那些小花越看越熟悉。
但是答案到了嗓子眼,呼之欲出了,他始终就是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调查停滞不前,急需一个突破口。
他有点烦闷,打算去楼下小卖部买个橘子汽水,清醒一下头脑。
冰镇过的橘子汽水,在冬天喝起来觉得格外爽快。
关呈明灌了几口,把瓶盖拧上,无意间看见橘子汽水上的标签纸,上面居然有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些金色的小花……好像正是从橘子汽水标签上剪下来的!
关呈明整个人僵住了。但不仅是因为「金色小花来自橘子汽水的标签纸」这个重大发现。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直到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这个汽水品牌才推出金色小花版本的标签!
关呈明初中就有天天喝橘子汽水的习惯,瘾特别大,他不可能记错的。
也就是说,无论是关呈明,还是云树,初中喝的橘子汽水标签上面,都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金色小花的。
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明一点,这些作品根本不是云树初中做的。
他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