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客站在不远处,四周人流攒动,每个人都匆匆,秦鹤邻站在火光冲天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可白梅客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想起那个梦。
一间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燃烧着,倒塌的房梁之后有个人影,明明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眼神里带着委屈。
此刻目光交错,梦中人渐渐有了脸,好像世间所有的彷徨无措都落到了秦鹤邻身上,他缓缓迈步向她而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用烧烬的灰尘捏成,随时有坍塌的风险,火一燎就现出了原形。
明明不远的距离,他却像是用了很大气力才走来,白梅客站在这里,方才一头雾水地看着秦鹤邻的狼狈慌乱,直到他问出那句“她在哪”才确定。
他在找她。
那样不聪明的样子,好像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秦鹤邻定定站在到她面前,眼中情绪饱胀到白梅客都觉得辛苦。
她偏开眼,像是要逃开那些复杂的情愫,唇角挂起一抹若无其事的笑:“水车已经安排人去调遣了,您不必……”
不料她还未说完便眼前一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他按在了怀里。
脸贴在他的胸膛处,白梅客想抬起头,却被他按着后脑没有偏移的余地。
耳畔传来激烈的心跳,一下一下震着她的鼓膜,像是要挤走脑中旁的所有声音,他的发丝早已散乱,几缕压在白梅客脸下,冰凉却细腻,怀抱住她的手臂用足了力,好像要将她一寸寸全都揉进骨血中。
良久,箍在腰后和发间的手渐渐泄力,可他的心跳依旧剧烈,全然没有平息的征兆。
白梅客眨了眨眼,此刻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挣脱身后的禁锢,但她没有动,秦鹤邻落在她身上的手臂显露出劫后余生的颤抖,就像演武场上她被流箭指着时那样。
举弓时平稳如磐石的手臂,竟然也会害怕成这样吗?
她缓缓抬起手搭在秦鹤邻的脊背上,这才发现不只手臂,他几乎整个人都在恐惧。
像在演武场上他安慰她那样,白梅客放低了声音,随着安抚的节奏一遍又一遍,
“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
她的声音蒙在他的胸膛处,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远远看去,明明男子要更高挑,看起来却像只有依靠着女子才能站得住。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秦鹤邻才松开了她,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水车已经调来,正兢兢业业地控制着火势,众人忙忙乱乱地善后,却又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一片的暗流涌动。
秦鹤邻垂着头,白梅客在他身前,能轻而易举地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和潮湿的睫毛。
不知为何,白梅客就那样抓住了他要离开的指尖。
秦鹤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用这样的方法将发堵的喉咙疏通,再睁开眼,那些纷乱的情绪已经被很好地掩藏在了浓黑的眼底,只余下不可见底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下像翻腾着什么,连白梅客也看不清。
秦鹤邻反手握住她搭在指尖的手,哑声道:“是周尚锦。”
他像是完全放纵了自己,原先只是轻轻握着她的四指,现在却随着话语将她整只手包裹了起来。
“我知道。”
白梅客却并未注意到这一点点的不同,这场火告诉了她是谁想要她的命。
一刻钟之前,白梅客正犹豫要不要堵上那个往室内传着不明烟雾的竹管,罗浮却在一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罗浮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而后做出一个脱衣服的动作。
白梅客看明白了,罗浮是想穿上她的衣裳以此混淆外面刺客的视线。
来庄子上的第三年,她们与时霁的关系有所缓和,那次时霁重伤养病之时,她和罗浮问过时霁,到底是怎么确定刺杀对象的?
答案简单得出乎她们的意料,若有监视的时间,可以慢慢确定目标,但如果时间紧迫,那就直接看衣裳。
很草率,但偏偏很好用。
她们才到猎场,碰见的人并不多,所以罗浮才想赌一把。
可这样的代价是罗浮有可能会丧命。
白梅客想都没想就要拒绝,罗浮却又指了指屏风后。
方才全部心思在门外,加上不停有烟雾进来,现在白梅客才注意到屏风后有一股浓重的烟味,火盆处的火光正一下下跳动着。
……时霁放了火。
一旦火势大起,必然会引来人,刺客就算想将在场人全都解决也来不及,而门外人的举动也能说明她并不擅长武力刺杀。
只要拖延了放火的时间就好。
罗浮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劝,直接动手褪去了自己的衣物。
白梅客脑袋已有些昏沉,见状也下定了决心,很快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左臂还在痛,她却全然顾不上了。
好在她的衣服在受伤后换成了宽松的衣袍,若是上午穿的那件襦裙,只怕这点时间还来不及。
而罗浮在看到她手臂上包扎的绷带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直接上前扯下了她的绷带,拿起一旁从时霁身上卸下的匕首往自己左臂一划,鲜血涌出,罗浮迅速将绷带缠绕在自己伤处。
白梅客一愣,不清明的脑子后知后觉,罗浮是在模仿她,外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她左臂受伤。
罗浮手巧,哪怕单手处理伤口也弄得漂漂亮亮,和医师包扎的没什么两样。
屏风后的火焰已渐渐有了吞噬一切的轮廓,门外那人像是也察觉到些不对,开始想办法破门而入。
两人身量相似,今日又都是简单的束发,换上衣物从背后看,若不是熟悉的人只怕一时也分不出来。
白梅客费力地张着眼,用混沌的脑子检查了一番,她和罗浮身上明显的特征已被换掉,手臂上的血腥完全隐在了房中复杂的气味之间,屏风已经烧了起来,能从孔隙中看到时霁紧闭的双眼。
撞门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更猛烈。
白梅客已经确定这人武力不强。
她和罗浮支撑着彼此走到窗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外喊了一句:“走水了!”
而后终于没了力气,与罗浮一齐不管不顾地跌在地上。
于此同时,门被破开,白梅客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浅色身影。
她没有力气睁眼,感官却还在工作。
门外楼道上已有纷纷乱乱的脚步声,轻盈的脚步不似之前从容,迅速朝她们二人走来。
白梅客应当是很紧张的,可现在她连心跳加速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她们猜的不错,那人看着她们的衣物,第一反应是去扒拉她们的左臂。
见伤口分辨不成,那人竟做了白梅客怎么都没想到的一件事。
——她摸了摸白梅客的后脑,像是在找什么,而在一无所获后便趁着人群骚乱迅速离开了。
那时白梅客脑子不清醒,直到被救出来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人在找她脑袋上被周尚锦一板砖拍出来的疤。
或许是周尚锦也没记清,那道疤不在后脑,而在额上发际往后一点点的地方。
那人是周尚锦派来的。
此刻听到秦鹤邻也这样说,白梅客下意识以为他拿到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线索才得出这个结论。
“但不太对……”白梅客抬头,想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告诉秦鹤邻。
可才说了几个字便被打断了,秦鹤邻只盯着她,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
“你发热了。”
那是自然,不到一日的时间又是箭伤又是迷药,加上他们三人离火源最近,吸进了不少烟雾。
只是白梅客忍耐力颇强,才能一直站在这里。
火势基本被控制住,秦鹤邻轻轻一拽再次揽上她的肩,垂下头靠得极近,语气低哑温和,竟有几分情人间呢喃的意味。
“先回去休息?”
虽是问句,但却不容拒绝地揽着她往住所去。
白梅客皱了皱眉,想要挣开:“不……”
“罗浮和彭三我会安排人照顾好,你不用担心,旁的事等你康健了我们可以慢慢查。”才说了一个字,秦鹤邻却像是看透了她所有心思般堵住了她的话头。
搭在肩上的手轻轻捏了捏,白梅客抬头,直直装进秦鹤邻黑沉的眼中,就见他蹙了蹙好看的眉,道,
“我很怕火。”
他的语气与先前并无什么区别,但白梅客就是能从中听出些许的委屈,像被人遗弃后好不容易找回家的犬儿,不敢走进房中,只坐在门口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着你。
我很怕火,你刚才吓到我了。
怪不得,白梅客想起方才秦鹤邻站在火堆前那副不太对劲了样子,不知为何心软了些。
叹了口气,白梅客抬起手来。
秦鹤邻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下一刻,就感到自己脑袋上那个因奔跑而摇摇欲坠的发冠被挪回头顶。
“回去吧。”
秦鹤邻一愣,心中泛起隐秘的欢喜。
他迅速叫来一旁等候已久的六五,吩咐好好照顾受伤之人,才一转头,就看到人群中彭三正一错不错盯着这边,准确来说是盯着他身旁的白梅客。
只需一眼,秦鹤邻就看穿这人对白梅客存着别样的心思。
哪怕发现自己看到了他,那个彭三也全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一双眼寒凉得像是淬了冰。
眯了眯眼,秦鹤邻微微侧身,正正好好隔绝了对方投向白梅客的所有视线。
时霁心一堵,一口气没上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罗浮看透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见状颇为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直到时霁渐渐平息下来,罗浮才轻声道:“她想见主子。”
时霁想到了什么,身上戾气收敛,盯着地面,半晌才闷闷应了一声。
罗浮看着白梅客与秦鹤邻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她要是知道了,会恨死我们吧?”
时霁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