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实验……若是出现无法预估的变量，即使细微到小数点后十六位，最后的结果也一定会偏差到十万八千里。那么，我在布伦纳博士的实验中究竟偏差多远呢？

我想知道，但找不到答案。

不得不说，布伦纳博士在很多方面令人大失所望，但他稳固得一丝缝隙都不留给我的心灵之门……

从不让人失望。

我看着时间毫不留情地蚕食他的躯壳，我看见每一日他都会比过去更加苍老，可遗憾的是，他的意志截然相反，变得越发坚固难以动摇。

他曾有过狼狈到失态的时刻吗？

真想看到……那副温和冷静的面具被击碎的一刻。

现在他走进来，那副面具完好无损地戴在他的脸上，见我看过来，露出亲近的微笑，“早上好，007（Seven）。今天感觉如何？”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的早上并不怎么样。毕竟一大早，我就要和他开始互飙演技你来我往的试探来回周旋，上演一出巅峰对决大戏「父与女」——噢，现在的剧情是「苦恼的老父亲与因为监禁开始进入叛逆期的孩子」。

我该拿出我的惺惺作态面对他吗？

为了离开这个囚笼，善解人意的假装我们之间的裂痕从未存在，给他找各种理由——

他没有说过谎。

即使说谎但他是爱我们的。

因为爱我们，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我们。就算给我来了一发噪音干扰，用违背我的意愿，伤害我的方式阻止我离家出走，我也能……

我也能……

……

算了，我做不到。

这种自我暗示就算裹上一层甜滋滋的蜂蜜糖浆，也难以下咽。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不吭声。

布伦纳博士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气馁，从身后拿出一罐糖果，堆积满满的糖果在透明玻璃罐里熠熠闪光，漂亮极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轻声哄道，“你最喜欢的奶油太妃味糖果，喜欢吗？”

我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不喜欢？”他问。

他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回答。

好一会儿，我才不情愿地开口，“我不喜欢吃糖，一点也不喜欢。”

他露出讶异的表情，“我记得你很喜欢它们。你会把糖藏在枕头下面，也会因为吃不到糖而着急大哭。我还记得，5岁时你还因为晚上含着糖果蛀掉了一颗牙。”

“……”

为什么要挖出我的黑历史？

我有些羞恼，强调道，“那是5岁的我，现在的我不喜欢了。”

我不喜欢提到过去的事。

那将让我重新回忆起自己居然是个傻瓜。

一如我的「兄弟姐妹」。

有多么依恋「爸爸」，就有多么喜爱且珍惜……他作为奖励的糖果。仿佛整个大脑只能塞进一颗颗亮晶晶的糖果，徜徉在虚假的爱意中。

……

直到我看清他的另一面。

曾经无论多么令人欢喜的东西，最后都变得愈发憎恨。

我对他说，人总是会变的。

布伦纳博士将糖果放在一旁，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包容地说，“我很高兴，你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抱歉……对于你的变化我缺少了足够的关注，这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越发遥远了。”

歉疚如藤蔓一层层爬上他的脸，那双苍老的眼睛长久的注视我，“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让你失望，你生我的气。可我在乎你，关心你。所以，可以给我弥补的机会吗，让我们敞开心扉谈谈？”

敞开心扉。

听听，这是什么蠢话。谁会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敞开，给别人伤害的机会呢？

我低下头，把所有的情绪藏起来，藏得更深。

“你决定好了吗？该怎么惩罚我。”我问。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回答道，“别担心，我不会惩罚你。我是来帮助你……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更好的自己。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奇怪……这个回答。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你想要出去？”他问。

我眨了眨眼睛，细声说，“我想看星星。”

“你喜欢星星？”

“嗯。”

他的眼角细纹舒展，“那么下次，我知道该送你什么礼物了。除了这个，还有吗？”

我想了想，故作沉思，“我讨厌做实验，那令我难受。”

“所以你才会杀了他们，对吗？”

四舍五入也算这样。

我点点头。

“我不会再逼迫你，我保证。”布伦纳博士认真的做出承诺，“如果你不喜欢，他们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只是有一点——”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不高兴，不要闷在心里，好吗？我希望你能向我倾诉，也希望你在这里能够开心。”

我现在就挺不开心的。

但或许是忍耐久了，不开心的阈值变得特别高，我轻轻点头，“我保证。”

他露出微笑，“好孩子。”

说真的，但凡布伦纳博士说的话有一个字可信，也不至于一个字都不可信。在他做出承诺后，没过多久，拿进来一个不可名状之物。

这就是他送的礼物吗？

我看着他手中的东西，不悦的情绪已经突突突过阈值直冲天际了，费了很大劲我才没直接挥手打翻它。

这是一个电击项圈。

很小巧，用眼睛衡量就能知道，它一定是为我的脖子专门定做的。

“这就是惩罚。”我目光指责地看着他，“因为我杀了他们，惹你不高兴了吗？”

终于露出獠牙了吗？

“不，我不会因为不高兴就惩罚你。”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没有护理师定期修剪，它已经像杂草一样长出来。

“我希望你知道，我以你为荣，深感骄傲。你有一份无与伦比的天赋……”他微笑地点点我的鼻子，“你就有义务去使用它，还要把它用到最好。”

“但不能过度使用。我不想失去你，我的孩子。你还太小，不能控制这份力量，你可以把这个看做是一种保护，让我能时刻关注你的身体情况。”

我咬住嘴唇，“它会电击我吗？”

和惩罚过002的电击项圈一样，它的内侧分布着像齿轮一样的电流脉冲输出口。

真可怕。

有一天，我也会像002那样痛哭流涕，满地打滚吗？

“你会对我说谎了吗？破坏我们的规则了吗？”他问。

“不会。”我眨了眨眼睛。

“那么，它就不会伤害你。来，试试看。”

我盯着项圈看了好几分钟，不情愿地问，“戴上它，我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吗？”

“比如？”

“我想要百事可乐。”

“当然可以。”他宠溺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只要你不把它当水喝。”

我拿起项圈，虽然是金属材质，它却意外的轻。

此时我所有的情绪和想法已经沉入黑漆漆的水中，隐匿得了无踪迹。

007，你得看开点。

套在身上的铁链子，只是从这无形的空间缩小成一件有形的物品，没有区别。

“……我可以在上面画画吗？”我听见自己说。

“为什么？”

“我想让它好看一点。”

项圈上被我画上了一圈可爱的彩色荆棘。

布伦纳博士微笑地注视我画完，然后动作轻柔地将它戴在我的脖子上。吧嗒一下，卡扣锁死，红灯亮起来。

“这不会伤害你的。”他轻声安抚我，“我保证。”

我怯怯地微笑着，好似全盘相信的点点头。

尽管做工舒适，不会让我有一丝的难受，但它是有重量的，我比以前更能感受它的存在了，并且……

它冰冷得厉害。

当我时隔一年踏入彩虹室时，那些停留在我身上，项圈上的异样目光，无一不是在提醒我——

我是他们中的异类。

一个犯了错受惩罚的坏孩子。

真有趣。

我的头发，已经修剪得和他们一样短。

我的衣服，是和他们一样的白色病号服。

我的左手，手腕内侧的编号与他们紧密相连。

我们是布伦纳博士的试验样本，是拥有同一个「爸爸」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他们戴着和我一样的项圈，却像瞎了一样看不到，只看到我的。

不被理解的，无法诉诸于口的孤独一点点缠绕上来，在卡莉离开这里只剩我一个人后，那种孤单感愈发强烈。

我必须找点乐子。

几张白纸。

一盒彩色蜡笔。

就能得到无限的乐趣。

我拿着它们迫不及待地来到我的位置时，突然发现这似乎不是我的位置了，那儿已经被人占据，坐着一个三四岁的矮个子小男孩。

你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也握着玩具小车，疑惑地看着我。

很快017为我解答了。

他在不远处小声呼唤：“018，快过来，快过来。”

被叫做018的小男孩看了看017，又看了看我，目光触及我的项圈，还不等我开口说话，便跳下椅子，拿着玩具跑向017。

“她，是谁？”018小声问。

成为哥哥的017牵住他的手，叮嘱道，“她是007，是个坏孩子，要离她远点。”

我耷拉着脑袋坐下来。

啊哈……这个欢乐的大家庭虽然少了008卡莉，却又多了一个018。

「爸爸」心爱的孩子不增不减，依旧是16个呢。

不，我说错了。

准确的说，依旧是17个。

还有会有18个，19个吗？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纸上画了一个小红色圆圈，然后以它为中心，一个圆……套一个圆。

画到第17圈时，训练员彼得走过来。

许久不见，他的金发在彩虹室里依旧耀眼极了。

“007，欢迎……”

「回来」卡在他嘴边，他的目光长长久久的停在我的脖子那里。

“……这是什么？”

我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显而易见的，这是对我逃跑的惩罚，对彩虹室孩子的威慑，也可以理解为是爸爸的绝对控制，我为自由付出的代价。

我仰起头，完完全全地展示那令我倍感耻辱的金属项圈，语气轻快地说，“是王冠哦，我的荆棘王冠。”

它多漂亮，画着彩色的荆棘，还镶嵌着美丽的红宝石。

虽然它不是戴在头上，而是卡在我的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