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从未想过,一条性命的重量竟然轻若鸿毛。它应当重如泰山。
安翠压不住满满的谴责感,觉得那时过于冲动,也不至于闹得太大。更心有余悸,默默在心底的小本子上,再为李瑕记上一笔血债。
这一份儿,是和她相关的。
不知道则矣,这下确切听着后续,让她连着做了好几夜噩梦。
白日里也打不起精神,消沉着,跟着猫主子满府邸转悠,次又在不知哪一处院落外,对着天幕发呆。
原身是看惯了的,白茫茫一片,被墙头瓦片挡住,划出分明地分隔线。偶有堆云连叠,或卷或舒,或浓或淡,到底不肯停留太久。随风而去,抑或偶有折返,换作新的模样与姿态。
晨曦烂漫,照落在她面孔上,映入眼底,泛着潋滟春光。
“咦,是你?”
稍显熟悉的朗朗少年音倏而传来,仿佛携着风流意气,引人心头一动。
安翠循声望去,只一下,就认出这位不速之客了,连忙起来施礼,“见过二郎君。”
少年郎喜着红衣,今日也是一袭茜色的长袍,衬着青玉带上勾着的金蝉坠子,是奢贵又雅致的装扮。他瞧着安翠便笑,一对儿含情目弯弯如月,又正值雌雄莫辨的时候,更是好看地教人挪不开眼。
“免礼罢。”他见到安翠衣着,不禁问,“你被调去琼苑了?”
闻言,安翠顿时想起当日被他坑害一把,落得个遭人孤立的境地。她想到这儿,便气闷又郁猝,偏生碍于主次尊卑,不敢多说。
“……是啊,就前不久的事情。”
她扯着唇角呵呵一笑,“还真是要多亏二郎君那天施以援手。”
是想不通他到底因为什么,在大发善心后,却又要恶劣至极的留下那句话,令她被旁人排挤。
可她话下之意过于明显,教李琛听到了,便顿时明白过来,她是在埋怨自个儿呢。
李琛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略微惊诧的打量她,大抵是从未见过胆大如斯的小丫头。他并不怪罪,倒是更为好奇,安翠是如何从自家兄长手里留住性命的。
他问着,“所以荷包、乃至玉佩,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是捡来的嘛……”
安翠还挪用着上回的说辞,试图糊弄过去,却见某如玉少年郎唇角一扬,勾出弯弯笑意。狐狸精似的双目笑吟吟看她,却总有几分不怀好意的蔫儿坏,让安翠心下一凛。
她故作委屈,可怜兮兮的长吁短叹,“奴婢已经是琼苑的丫鬟,哪里敢对大郎君的事情多说!唉,日子过得又不好,前些天生病,还连买药钱都……”
“!”她见到李琛解开腰间挂着的荷包,从里头拿出一颗金莲子,起码价值三十两银!
李琛拈着它,纤细白润的如玉指头一转,复又收入掌心,再朝她摊开。圆不溜丢的金莲子纹理清晰繁复,格外精巧,在阳光底下泛着一层璀璨金光。
“买药钱,”他语气轻巧,半含促狭,“够是不够?”
“够……”
安翠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音,心头痛的滴血,“不行!我不能说!”
惹得李琛一愣。
“我怕收下了,这就得是买命钱了。”她按捺住那股子动摇,态度坚决,音调却隐约发颤,是极其舍不得的样子,“要钱,也得有命才行!”
如此言论,既露骨又坦率,教李琛不禁为之展颜。
“那你怕是想岔了。”他莞尔一笑,语意深长,“你瞧,你只身一人,我身边也没带奴婢,倘若被兄长得知,你也说不清罢?”
“那不一样。”安翠才不搭理他的偷换概念,经过措辞,反倒顺势问他,“所以二郎君这是有意找我?”
他被堵了话茬,本该着恼的,再凝望安翠半晌,并不多说,只是笑,“有趣。”
意味不明的两个字儿撂下来后,他一如上回,将此事轻飘飘的揭过去。
“倘若你哪日改了主意,”李琛在指间把玩着那颗金莲子,共她讲道,“尽管来寻我。”
至此,他并无回答安翠问题的打算,沿着小道往前去了。看样子,这番际遇纯粹是偶然,而非是蓄意为之。
安翠目送他走远,松下一口气。衣裳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冷得她后知后觉打了个寒颤。
“……有病!”她作此评价。
*
或许是边疆处的战况着实不好。
接连三两天,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则是愈演愈烈。
这是安翠在到外院去,共那些小厮问及,方才听闻了几句。她再和猫主子一并踏进垂花门,所有波澜壮阔都趋近于暗潮汹涌。
相府虽小,已窥天下乱象。
一切要紧处都将掩藏在其中,明面儿上,是决计一派祥和,甚于歌舞升平的。
应当是李琛大发慈悲,两人的偶遇并不曾流传出去。
仿佛碎石落进深池子里,溅起为不可见的涟漪,却连一只鱼虾都难以惊动,便悄无声息的沉没了。
今日小雨。
淅淅沥沥地,细密如丝。
猫主子在廊间踱步,间或甩一甩沾到水的爪子。溜达一圈,它不甚满意的蹲坐在檐下,尾巴尖儿不耐烦的晃悠着。
安翠凑过去,也蹲在它旁边,去摸它湿漉漉的被毛,陪它一起望着雾蒙蒙的雨幕。
不似她,那些侍婢能躲则躲,不情愿和猫主子过多相处。时至而今,也就个她是的的确确,真心实意地当着猫奴了。
春寒微冷,料峭的风梢里,裹挟着断断续续的言语。
那些婢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毫无避讳地,就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她视若无睹,照旧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你瞧她,都成了奴才,也不知傲个甚么劲儿。”绿萼哼笑一声,语气轻鄙且兼着讥诮,“只怕还当自个儿是主子呢!”
“可不是么,月余前,倒也算是‘主子’。”
“呦,破落户家吃糠咽菜的女主子?”
“那也好过现如今卑躬屈膝的奴才嘛~”
一旁的芙蕖借光补着衣裳,并不掺和进去。事罢,低首用牙尖咬断细线,唾出红绒,方才抬头乜她,眼底蕴着难言的深意。
某个面生的,名唤海棠的婢子也瞧她一眼,嗤笑道,“小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