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那天施珑没有给她答案。
施珑走在前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倏尔转回头,不轻不淡望了一眼傅听笙,“你不应该问为什么。”
傅听笙脸色极淡,没有半分表情,眼神间隐隐露出些许藏匿不住的迷惑。
“她是你徒弟,我的师妹。”
若连一句为什么不管她都不该问,那不是很奇怪?宗门之中,不是都很讲究这些情理道义?傅听笙不理解。
装样子不也得装一装?
施珑挑眉,一步一步迈向傅听笙,“为师已将她逐出师门,你没听到?”
盗取番天印。
傅听笙迎着施珑的目光,平静道:“太草率。”
“哦?”施珑低头,将她从上打量到下,傅听笙浑身的水湿到现在,也没用法诀烘干衣物,不知道是不行还是不能。
“草率?”施珑笑了,转身走开两步,又转回头,“怎么样才叫不草率?大费周章找到她,再好声好气问她为什么要偷宗门至宝?”
“有何不可?”
傅听笙说什么话都无甚表情,语气也不带波澜,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喜怒哀乐,可她问起来又那么理直气壮。
施珑有时很想不通,这种天生感知不到情绪的人,心底到底在想什么。看戏吗?看戏也需要这么认真?
施珑抬手摸摸下巴,还是说,她的确按她所说,在认真体验生活?
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也该听话一点,把视线从隋音身上全部挪开。
施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收起那抹嘲讽的笑,“她是不是盗取了金刚番天印?”
施珑走回去,望进傅听笙冷淡的眼里——那丝迷惑她藏得很好。“我不看原因,只看事实,她既然敢做,就该想到有这个后果。”
“人各有命,听笙,她自己的决定,该她自己负责。”
傅听笙没有反驳。
微微蹙了蹙眉头。
这话像对,又像不对。傅听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隋音还小”。
她没说。
她自己也不太理解是什么意思。
隋音今年十八岁,在修士成百上千年的漫漫岁月中,确实还很小。
傅听笙蹙着眉,心底又生起那股毛毛的燥意,卸去的功法叫嚣着向上翻涌,痛,痛得有些习惯了。
但不习惯的事,只多不少。
施珑头一次看见傅听笙蹙眉,脸色一变,并指成剑,压在傅听笙肩头。
指头分明没什么力道,傅听笙却耐不住,闷哼一声,喉间泛起腥甜。
施珑只是试探,用了一成力不到,瞬间收回手,“我警告过你,不要再管隋音的事。”
傅听笙眉头展开,那点子疼痛对她来讲,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只是觉得心底些微的不舒服。像是在为施珑,又像是在为隋音。
傅听笙转开眼,目光落在院中的涓涓小溪上,她一离开,水流就缓缓恢复成原样儿,不大不小,什么也盖不住。
“我没有管她的事。”
傅听笙缓缓转回眼,直视着施珑,“我只是在管师妹的事。”
“感兴趣她拿番天印做什么?”施珑又挑起眉,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会管这种事了?”
傅听笙一怔,她往常,确实不会过问隋音的事,因为不合规矩。
但她又说不上来,那股毛躁的烦意是从何来。
“我听荀老太君说,”施珑转着圈审视她,同当年选中她时一模一样。
傅听笙脸上没有半点破绽,冷淡疏离,眼里的那丝迷惑也早就掩去。仿佛两人现在说的,并不是她的事。
施珑抬起手,手指轻轻点在额角,“隋音在南梨给你下了禁制,爬上了你的床?为什么回来没有说呢?”
细算下来,傅听笙管了不少隋音的闲事,施珑毫不掩饰眼里的狠厉,“你是最守规矩的,不是吗?”
傅听笙不答话。
隋音那件事确实做得不对,可也不完全是她的错。傅听笙转回眼,眸光缓缓敛下。教不严师之惰,她和师父,也该有责任。
傅听笙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隋音,太严厉,她会受到打击;稍微亲密些,她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管不顾,不合规矩。
隋音一点儿都不像别人的师妹。
傅听笙神思乱飞,望道峰那位大师姐的师妹,好像没这么脆弱,没有这么难应付。
不过,隋音比她乖巧,比她厉害。
“傅听笙。”
施珑皱眉瞪着她。
傅听笙抬眸,眸子里浅显的情绪一闪而逝,“师父。”
“隋音养来做什么的,”施珑冷嗤一声,“你不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傅听笙眸子里划过一丝茫然,而后飞速转回冷漠,极淡极淡地对上施珑带着怒意和讥讽的眼睛。
她自然没忘。
她只是不认同。
傅听笙很少对施珑的行径感到不高兴,这是唯一不喜欢的一桩,她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不适应,她仔细分析过,那种感觉,应该就叫做不喜欢……和不高兴。
她应该表现地不高兴。
和凶隋音时一样,她轻车熟路。
“我把她当师妹。”
语气冷漠,掺杂了许许多多的不近人情。只是傅听笙忘了,这样的态度可以唬住隋音,唬不住施珑。
她毕竟在修真界摸爬滚打很多年。
“师妹?”施珑笑了一下,踱着步子走开,好一会儿停在小溪前。
施珑蹲下去,饶有兴致地把手探进溪水里。
“你是真的忘了。”施珑笑着说,“你这个师妹,必要时候,杀了她,用来证一证你的道心,也无可无不可,不是吗?”
溪水有一点点冰,大概是傅听笙的功法导致,又大概是今年的雪导致。傅听笙颀长的身影倒映在溪水里,一荡一荡。
这是她最自豪的作品。
二十六岁的化神后期,比她自己都有本事。
手指轻轻拨动着溪水,施珑望着傅听笙的身影,始终在笑。她是好奇的,好奇傅听笙到底是什么感受。
当初为了防止傅听笙万一真的被男弟子祸祸,她才特地挑中隋音,哪晓得情之一字,压根不分男女。
隋音是个乖巧的女孩子,这点没错,一个乖巧的女孩子仍然会对傅听笙动情,做一些不乖巧的事,试图破坏她的作品。
这很难评。
好在隋音只是小小的金丹期,不足为惧。
傅听笙没有说话,神色间除了冷淡没有别的,连刚刚那点强装出来的不虞都尽数收了回去。施珑实在很了解她。
只是,施珑依旧不明白,傅听笙对隋音,到底有没有感情。
没有是最好。
“我一开始不就告诉过你了吗?”施珑搅动着溪水,一副兴致很高的模样,“我让她待在你身边,让你接近她,不是让你玩。”
施珑根本不需要第二个徒弟。
傅听笙很清楚。
留下隋音,
傅听笙咬住后槽牙,耳边响起十五年前施珑说过的话——
“太上无情道,也不能全然不懂情,于你修行不益,你总要适当的去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才能更好的体会无情道心法。”
施珑说得没错,她那时的确不理解,晋升金丹期,迟迟参不透心法。
施珑不修无情道,在这个事儿上,给不了她任何帮助。隋音是在那个情况下出现的,施珑问她,要不要留下隋音。
无情道很有趣,让她觉得有事可做,她想再往上走一走。
所以她说,可以。
两人之间,都沉默下来。傅听笙不接话,施珑的揣测早飞出了十万八千里。想想傅听笙,想想隋音,都觉得可笑。
年轻人呐,总是会不自觉沉溺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情上,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无趣至极。
她若有傅听笙这样的好天赋,有这几百年的时间,或许早就修成了无情道,飞升大宝。
可惜。
施珑没回头,把溪水搅动得荡起一圈一圈的波浪。不想看见傅听笙。
傅听笙的眼神,透过施珑,苍白地盯着溪中某一处。
她总是不能理解,她清楚、明白,但不理解。她明明按部就班地在做身为师姐应该做的事,隋音却……却说心悦于她。
何为心悦?为何心悦?
傅听笙可以做出从容自若的样子,可以信手拈来的拒绝隋音的爱意,她规劝隋音的话,自认没有什么不对。但她实在不理解,为何隋音会那样。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她也不理解施珑。
可大家的师父,好像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好指摘。
只是在隋音的事儿上,傅听笙感受到了不高兴,她为数不多的感受。
水波澹澹,继而愈发壮阔,有些撞击在中间的大石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引去傅听笙的目光。
溪中的水在施珑的搅动下,缓慢地卷起一道漩涡,先时只在溪床里,慢慢慢慢地,卷上半空,在空中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是隋音。
如果只是隋音的一个人形倒还说得过去,两人都没有错过,隋音肩上,趴着的那只人参精。
傅听笙瞳孔微缩。
施珑低低笑了声,将手从水里抽出来,站起身偏回头看了一眼傅听笙,“会撒谎了?”
傅听笙的眼里,极快地漫上一片冷漠。“一个师姐,应该做的事。”
施珑不予置评,只是笑着,一步一步往回走,走过傅听笙身边时,她停下脚步,“你离她远一点,或许还能留她一命。”
傅听笙没有反应。
“还是说,”施珑侧眸看她,“你对她生了情?想要杀她证道?”
溪水凝成的隋音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碎成一滴一滴融在溪里,什么也没留下。
傅听笙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头,“没有,没有。”
两个问题,两个回答。
施珑也觉得没有,如果有情,那是奇迹,这世道,哪有什么奇迹?
“听笙,”施珑往外走,音量分毫不减,“不要忘了初心。”
太上无情道功法反噬,是施珑和傅听笙都没有搞明白的事情。
施珑猜测,和傅听笙的情绪有关,和那即将到来的合道期有关。
都说渡劫最难,应对天劫,过了便能飞升成仙,可不是难么。施珑却觉得,合道最难。一个修士,找不到自己的道心,永远也合不成正道。
傅听笙大概已经到了这临门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