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斜射入户,树影斑驳,满墙书架。
江芷踏入书房后,一眼就见到了跽坐在竹席上看书的桓权。
萧萧肃肃,眉目清浅,宛如浮动的绿水,着青衣,宽袍广袖,虽是素衣,举止之间却有一种天然风流。
和当日朝堂之上的咄咄逼人不同,平日的桓权总是素衣宽袍,淡雅从容,貌若好女的容颜在淡漠疏离之下,便如山间之月,只可远观。
曾经的江芷为这一副皮囊而心动,如今变故之下,再见这副皮囊,江芷仍旧难以按下心中的悸动。
那是她曾真心等待三年的人。
一朝变故,满盘皆输。
江芷站在门口,不曾再进一步,只是怔怔看着桓权,不发一言。
桓权只微微抬眼,挥手让书房侍候的人尽数退下,房门被贴心带上,屋内只有江芷与桓权两人。
桓权起身,对江芷作揖道:
“女郎,请坐。”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桓权仍旧维持着世家子弟的风范,不急不躁,徐徐施礼。
从前的江芷钦慕这样的桓权,如今的江芷憎恨这样的桓权。
他怎么可以如此的虚伪!如此令人恶心!
“为什么?”
江芷没有理会桓权的惺惺作态,开门见山,直接发问。
“桓冲是我子侄,权不能袖手旁观。”
桓权见江芷并不理会自己的邀请,若无其事挺直身姿,毫不犹豫回答了江芷的问题。
平静无波的语气,让一股无名怒火直窜江芷脑际,因为气极眼眶通红,声音也沙哑起来。
“难道我江氏族人就白白死了吗?桓权!你的子侄杀了江家十多口人!”
面对江芷的质问,桓权只是淡淡看着江芷,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
“太和八年,苏钧之乱,我叔父、堂兄皆丧于你父之手,冲儿是我堂兄长子,当年不过才十四岁。冲儿为父报仇,我没有资格阻拦。”
闻言,江芷愣在了原地。
这件事她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桓江两族还有这样一段恩怨。
“你猜当年我为何要带着桓冲孤身去拜访你父亲?”
江芷木然摇摇头,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事情。
“难道不是求我父派兵增援吗?”
“是,也不是。
当年我带着冲儿孤身拜访你父,就是为了讨要我叔父和堂兄的尸首,而结盟一事,不过是你父亲权衡利弊之后所做的选择。
道之以情,论之以礼,诱之以利。
你父亲在苏钧之乱时,一初便投靠了苏钧,所以才会在我叔父和堂兄去求援时,暗中埋伏,杀了他们,想用他们的人头去向苏钧表忠心。
后来四方勤王之士与苏钧乱军陷入僵持,你父亲情知形式将变,再加上我许他,待日后祸乱平定,可封拜侯爵,饶是如此,他也害怕日后我桓氏一族秋后算账,才有你我婚约。”
江芷从未想过,她这桩众人艳羡的婚事,竟不过是两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她不过是父亲用来平定桓氏一族怒火的棋子。
“你当年答应婚约,为何今日又要反悔?”
江芷不明白既然许下婚约,桓氏一族就不该再计较当年被杀的桓氏父子一事,为何时隔三年,又要突然报仇,屠杀江家满门。
“当年答应婚约,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更何况许婚的是我,报父仇的是冲儿。”
骗婚一事,在桓权的口中是那么理所当然,江芷从桓权的语气中并没有听到半分悔意,他太平静了,自己的一腔真心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江芷心中满是荒凉,泪水模糊了视线,三年的等待与真心,满门的仇恨与血腥,江芷只觉得荒谬!
“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
江芷不愿相信桓权所说的话,她的父亲绝不会是乱臣贼子,这一切都是桓权的错!
对!桓权在骗她!
之前他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吗?现在也一样!他在骗我!
江芷宽慰着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要去相信桓权所说的每一个字。
桓权他就是个骗子!
桓权淡淡一笑,看起来并不在乎江芷是否相信自己,他整理着书案上的简牍,随意地道:
“事到如今,我还有欺骗江女郎的必要吗?”
江芷心中一怔,她看向桓权的目光霎时间淬满了怨毒,她恨桓权的无情,比之屠杀她满门的桓冲更恨!
因为信任,背叛格外刻骨铭心!
“为什么?桓权!为什么?”
江芷一声质问着,十八岁的她不明白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无情,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无耻!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江女郎,自始至终,我桓权都未想过要迎娶女郎,桓江两族,血海深仇,并不是你我这一桩婚事就能够化解的。”
桓权见江芷仍旧执着于情爱,索性将一切挑明,他不在乎江芷是否相信自己所说的过去,也不在乎江芷心中怎么想的。
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之上,正面直视着江芷,目色幽深,犹如寒渊深塘,叫人不由心生寒意。
江芷陷入错愕,随即破口大骂。
“桓权!你这个畜生!”
桓权没有否认,他平静地接受着江芷的辱骂,淡淡看着江芷崩溃发怒,冷漠疏离,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江芷冲上去想撕开桓权这副虚伪的面目,失去亲人的痛苦,无法报仇的仇怨,被欺骗的恼恨……种种情绪之下,江芷抽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直接朝桓权的胸口刺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就直接穿破皮肉,江芷只觉手腕一痛,就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接着膝盖被重重一击,受痛就跪了下去,双手被背剪在身后,还没等她反应,双手就被绑了起来。
接着便只觉脖颈处一痛,失去了意识。
“来人!”
书房的门被推开,强烈的白光从门□□进房中,一个女使惊呼了一声“公子!”
那个女使江芷认识,蕲茝,是桓权的素日宠爱的,当日她入建康时,就陪在桓权身边的。
江芷知道蕲茝身份不同寻常,世家贵族大多有爱姬宠妾,当日她虽略有些醋意,却还是接受了。
“血!公子!这怎么回事?我去寻医师!”
蕲茝压根就不去在意被捆着的江芷,满心满眼都只有桓权,见桓权捂着肩膀,急得直冒汗,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桓权拉住了蕲茝的手,强忍着肩上的疼痛,道:
“无碍,你先将江女郎带回房间。”
蕲茝这才注意到被五花大绑起来的江芷,瞬间就意识到桓权的伤自何而来,当即就要冲上去,怒扇江芷几个巴掌。
“蕲茝!”桓权看出了蕲茝心中所想,吸了一口冷气,柔声道:
“听话!”
“可是……”
蕲茝有些不满,但对上桓权坚持的目光,也只能听命,在女使带走江芷的时候,桓权叮嘱了一句。
“善待江女郎。”
“是。”
蕲茝几乎是咬牙切齿应下的。
蕲茝带着江芷离开后,桓权才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入夜,朗月照轩。
医师为桓权包扎好伤口,桓权斜倚着引枕,翻阅着江氏一族的案卷。
江氏一族的案子最初是被交于三司会审,所谓的三法司分别是廷尉、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
此案虽案情并不难梳理,只是审案之人的廷尉正是桓氏如今的家主——桓玑,桓玑虽自请回避,然而大将军极力举荐,桓玑最终还是主审此事。
江氏灭门一案涉及桓冲,桓玑虽是主审,却不便多言。
另外二人,司隶校尉主张严惩,以为桓冲擅杀朝廷大臣,其罪当诛,桓玑教养子侄不力,也应当被罢官论罪;御史中丞则以为桓冲忠贞护国、孝表天地,屠灭江氏的行为虽有过,其情可悯,其理可明,当朝以孝治天下,桓冲此举不但不应罚,还应赏。
二人争执不下,最终闹到了天子面前,天子询问大将军的意思,大将军则以为此事可当朝廷议,让朝臣们都来辩一辩。
桓氏一族本就是刑名出身,自然是不惧的,只是此事桓玑身为家主不便出面,便只能由桓权来代替。
桓权不仅是桓氏族人,更是精通经学,如何论礼法,桓权可太擅长了,鞭辟入里,由古及今,引经据典,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理之辩,礼法之辩,不仅让桓冲无罪释放,更让江氏一族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桓冲由一个屠戮满门的刽子手变为忠臣义士,他孤身入府为父报仇的故事,将为后世之人所以传颂。
对于这个结果,于桓权是意料之内,早在桓冲决议报父仇的那一刻,桓权便想好了所有的应对之策。
包括江芷的怨恨。
如今江氏一族当初通敌叛国的事情算是定下了,只是对于如今活着的江氏族人如何处置,尚无定论。
“三公子,这是大将军府送来的。”
桓权正想着江氏谋逆一案,毛舒便走了进来,黑衣粉面,发髻高耸,分明是一位佳人,眼神却清冷犹如数九寒霜,迎上桓权的目光,毛舒递来了一个密封着的锦囊。
桓权打开锦囊,里面放着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的是对于江氏族人的处置。
年长者斩首,余者皆流放。
桓权并不惊异于这样的结果,早在三年前,江氏一族就该如此,三年的隐忍,终于不算白费。
桓权将黄纸塞回锦囊中,道:
“冲儿呢?”
“午后申时冲郎君被郎主接回府中了。”
桓权沉吟不语,毛舒也不敢打扰,眼神空荡荡盯着桓权,许久,桓权方才道:
“我受伤一事,兄长可知?”
“按公子的意思,未曾告知郎主。”
“如此便好。”
桓权微微颔首,将手中锦囊递给毛舒,示意她打开了看看,毛舒看完黄纸上的字,略微有些犹豫,桓权掀开眼皮看了毛舒一眼,道:
“你想说什么,说吧。”
“公子,当真以为这种报私仇的行为正确?”
“舒女郎以为呢?”
“公报私仇并非一个好词。”
毛舒斟酌后,方才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
桓权颔首一笑,并不说话,毛舒摸不清桓权的想法,不敢擅自开口。
许久,桓权才道:
“若他日江芷要报父仇,想来我也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