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半途中,有一楼阁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只见人都往里涌。
楼阁的牌匾上挂着红色丝绸,刻着四个大字——展宝大会。
平沙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一次展宝大会,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
风恋喃喃念着,好奇心升腾,走了进去。
中央展宝高台上,放着一个乌沉沉的黑木匣子,尚未打开。一旁有个满眼精明的中年男子扯着嗓子道:“此物乃是一山野村夫偶然所得,本以为是普通之物,没想到竟是一把世上绝无仅有的仙品。”
男子打开盖子,风恋看见那物,顿时一股只有妖类之间才能感受到的强大气息扑面而来。这感觉异常熟悉,脑海中闪现一个背影。
她恍然想到那天晚上,轻而易举撕裂妖界结界出来的那只大妖。
周遭有几声响动异常的铃铛声。
一只指节修长手穿过人群,攥住风恋的手腕。
风恋猝不及防,男子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在前方重重的人群里用身躯辟出一条路,那只手紧紧地攥着她,掌心温热而紧,将她整个人从展宝大会里拉出来。
风恋问:“你怎么在这里?”
即使走在大街上,沈岿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甚至没回她的话。直到一连走出很远,走到人烟稀少的胡同,才终于肯停下。
那只手却没有放开。
风恋观察到他略乱的神色,“沈岿?你怎么了?”
沈岿定睛看着她,风恋发觉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变得更加重了,他仍旧是不说话。
“沈岿你怎么不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乎是等了很久,沈岿出声,声音却是疲倦嘶哑的,“你今天怎么出来了?”
“我闲着无聊,想着出来逛逛。”风恋没说其实她出门是来找他的。
沈岿咽了咽喉咙,不知是紧张还是真的口渴了,风恋从他的喉咙上移开视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岿稳了稳心神:“我在街上好像看见你的身影,就跟了过去。”
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好像又回到了前几天那样。
沈岿望着她,察觉不对,终于将手松开,风恋的手腕一圈发红。
“抱歉。”
“无碍。”
“……”
许久,沈岿抬手咳了一声,解释道:“刚才……在里面你有没有听见一阵铃铛声响?”
风恋回忆:“好像是有那么一阵奇怪的铃声。”
“下次再听见,就赶紧避开,越远越好。”
“为什么?”
“从前年起,那些捉妖世家的子弟,身上都开始佩戴这种铃铛作为通讯之用。”
风恋对这个答案感到惊奇,但好奇的点却不在重心。
“你怕我被那群捉妖师发现?”风恋问。
沈岿又不说话了。
突然,豆大的雨点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两个人一同抬头看天。
一人心想,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另一人则终于找到了话口,“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沈岿自然拿过风恋手中的伞,撑在两人头顶,伞盖下谁也没注意,两具身子不自觉就贴在一起,朝着雨雾中前行。
推开院门,身后已是磅礴大雨,耳朵里尽是哗哗作响的雨声,雨帘中十步开外就已看不清人面。
回到屋内,两个人抖了抖衣裳上的水,风恋将湿头发往肩后捋了捋,忽地,头顶落下一个东西,有人从身后正在替她擦头发,。
沈岿动作轻柔,极尽耐心,风恋能感觉到自己的发丝被握在他人手中,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何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任由身后人的动作。
毛巾盖在她的头顶,沈岿在擦顶上的湿发,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正好,过了会儿,沈岿温声道:“好了。”
他又用衣袖擦了下身旁的桌面,“在这里坐下。”
风恋迟疑:“桌子上?”
沈岿道:“没事。”他双手温柔,掌心很暖,将风恋轻拉到桌面上坐着,她的双腿离地悬在桌腿边。
沈岿没有丝毫犹豫,撩袍弯下身子,屈膝半蹲,一只腿支在地面上。
风恋看见桌腿旁,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双干净的鞋子。
沈岿撩起她的裙摆到脚踝上方一点的位置,脱下脚上那双湿透沾泥的鞋子,他右手手心捧着脚后跟,左手从怀里摸出白净的帕子,细细擦干脚。
脚心痒痒的,这奇怪的感觉一路蔓延心房,又直冲脑门。此刻,这感觉四处冲撞,到处在体内煽风点火,迟迟找不到出口。
屋外,大雨是片白茫茫的雨帘,将这一方天地隔绝,看不见也听不到。
唯有两个人好似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穿好了鞋,风恋屁股一滑,跳到地面,颇觉得怪怪的。可是一看沈岿,面色如常,只是默默地提着那双她穿过的脏鞋要去刷洗。
她再次动摇怀疑,十二年前真的是这个人要杀了她吗?城隍破庙围杀的事情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做的?如果是他,原因是什么?
今日沈岿回来的早,他特地看着炉子,炖了乌鸡汤。
有一说一,风恋发现自己日渐圆润,肚皮都鼓了起来。尤其是沈岿不管做什么味道都极好,她越来越贪恋这种等着吃饭的时间。
沈岿做着饭,不管忙什么总是对她有问必答。
收拾了碗筷,风恋说自己想要看话本了,沈岿便移来一盏亮得亮堂的灯,见她沉浸在话本中,关好门退了出去。
风恋见他静掩门而去,手中的话本也放下,她盯着明亮的烛火,想起白日里那个不知姓名的官家小姐给沈岿撑伞的场景。
又过了很久,风恋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会儿是那把匕首和大妖的背影,一会儿是沈岿长身跪在雨中的凄凉。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起身穿鞋。
“笃笃”沈岿的门被敲响。
屋内的灯火亮着,一阵脚步声后,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沈岿垂下的视线温柔如水:“怎么了?睡不着?”
风恋嗯了一声。
沈岿的眼底透着疲倦和一丝青黑,但还是笑道:“外面冷,进来坐吧。”
沈岿的房间摆设简朴,却处处有秩,一进门风恋就看见了案几上堆着的书,还铺着一封信,墨迹淋淋,似乎刚写完。
风恋坐下,沈岿落座在她的不远处。
注意到她的视线,沈岿也望去,自然开口:“我进京赶考的时候曾路过明夷山,结识了一位有人,他来信问我近况。”
风恋收回目光,又瞥见了他挂在木架上的那一身官袍。她沉吟片刻。
“沈岿,你每天都这么忙,可有欢喜的事情分享?”
“有的,今天便有两件。”
“两件?”
“一件是我近日一直在筹划的事情,袁知府终于肯答应我向京城奏疏,后果由我来担负。”
“那第二件呢?”
沈岿笑笑,“今日平安无事,便是喜事。”
风恋也笑了一声:“这算哪门子的喜事,”
沈岿笑道:“算的。”
风恋突然道:“你和我同一屋檐这么久,我知道你叫沈岿,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叫风恋,风雪的风,蝶恋花的恋,风恋。”
“风恋”沈岿呢喃着,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风恋桃花,人面再逢。”
他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沈岿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帕子,他打开里面是一枚翠色的芙蓉玉坠。
“前几日和官僚路过摊贩,见这芙蓉玉坠甚是好看,便想着送你一枚。”
“拿来我看看。”风恋伸手,在手中摩挲细观,“嗯,上面的芙蓉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了沈岿。”
“喜欢便好。”
“沈岿”风恋突然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
“我……我今天在展宝大会看见一样东西,我想要。”
风恋以为沈岿会很意外,但他只是仍旧照常问,“看中了什么?”
“就是那把匕首。”
“展宝大会我听见是贾老翁出高价买去了。”
风恋明显有些失落,唏嘘:“原来竟已被人买去了。”
“没事,明天我去找贾老翁问问。”
温和的烛光勾勒着沈岿的轮廓,他撇头轻轻一笑。风恋看着他,心漏跳一拍,不自觉攥紧芙蓉玉坠。
不知待了多久,风恋单手支着下颌,眼皮挣扎了没几下,就沉沉睡去了。
阿灼的视线同样一黑,因她不会随着风恋睡去也陷入沉睡,于是在混沌的黑暗中,她听见沈岿低沉轻柔的声音。
“快入冬了,需要采买些棉衣才好。”
“今年的新年,我们一起过吧。风恋。”
可在睡梦里,风恋依旧在盘算着那把匕首的事,要不然还是自己去偷来吧,又快又省事。
她不是太想麻烦沈岿。
城中有捉妖师,风恋不敢太暴露自己,只得靠着敏捷的身手翻进人家院墙。远远地就看见一白头老翁,似要出门,她趴在屋檐角后隐蔽身形。
可是这个位置并不遮蔽,只要人稍稍抬起视线往前看,就能发现她的身影。
千钧一发之际,大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修长身影。
贾老翁只顾得去看门外的人。
贾老翁似乎很珍爱那把匕首,无论怎样都不肯松口,他还是摇摇头,“沈知府你就请回吧。”
沈岿看着贾老翁远去的马车,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家了,路上,买了一只刚宰好的乌鸡。
风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个人的背影穿过喧嚣的街市人群,落寞里透着习以为常。他停在最后一家摊贩前,和摊主问问价钱,有说有笑,最后礼貌挑了一只乌鸡。
她实在有些心虚,先一步回到宅院,在沈岿推门而入时,在廊下的藤椅上佯装刚睡醒,还假意伸了个懒腰。
“你醒了。”沈岿笑笑,“今晚炖乌鸡汤喝。”
两个人很自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是紧要之事,都是些平常稀松的话题,倒真的像是烟火人家里一对平常的小夫妻。
说到兴致处,风恋笑得很开怀。
院子里,沈岿煽着炉子火,炉上的罐子里炖着乌鸡汤,雾气腾腾。香气四溢。
沈岿掀开盖子:“汤炖好了。”
“好香。”风恋满足地靠近嗅了一下。
这时沈岿突然道:“我今日又去寻贾老翁了,他喜欢的紧就是不松口,改天我再去登门拜访一下。”
风恋却是笑着道:“没事,不松口就不松口,还浪费银钱。”
沈岿眼眸一沉:“风恋,所得的途径有很多,虽殊途同归,但有善恶黑白之别,贾老翁只是新得喜爱之物,日久等他厌弃我再登门。”
风恋噎了一下,略微紧张,难道他知道今天要去窃刀之事?她点了下脑袋回应。
看着面前的人,她脑中再次浮现十二年前的那个雪夜,火光摇曳下的那张独属于孩子的脸,与现在眼前的这张脸重合。
风恋再难将推向自己走向城隍庙围杀之夜的人,与沈岿相联系。
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感觉却是如此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