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这话又是怎么说?”众人集体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先开口了。
那人道:“你们还记得去年六月沈岿高中,一举夺得状元郎,那真是一时风光,满城的皇亲贵胄都对他青睐有加,这其中就有长公主上官金叶,长公主曾亲自为沈岿设宴,亲自为他斟酒。”
“那长公主又为何又……”要问问题的人欲言又止。
众人心知肚明,看来那静安长公主怕是瞧上了状元郎,可是一旦成为了驸马便不能参政,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公主的身上。沈岿寒窗苦读十几载,怎可心甘情愿?
那人道:“没错,就如大家所想,酒宴过后,长公主抛出了橄榄枝并没有得到回应。以公主骄纵跋扈的性子,又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那就只能……”说着,那汉子手往脖子一横,作了个手势。
众人这下算是解惑,从心中吁了口气,听着不知真假各有几分,但有理有据,有了个说法。
阿灼仰头从白月衣袍的缝隙往上看,淮宴正在闭目,他的黑睫在灯光中落于眼下一片阴影,鼻挺秀鼻,淡色透着微红的上下唇自然合着,下颌线流利完美。
阿灼不敢想象,这俊美的长相,如若没有那一身杀戮之气,该是受世上无数女子为之倾倒。
可惜是块又冷又冰的玉,只可远观不可近靠。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刚刚那群人说的话,阿灼又垂下头,望向那群人。
“咦。”有人朝着阿灼的方向看来,惊奇道,“莫非这狐狸听懂了人话?之前还一副困倦躺睡得模样,现在精神抖擞,像是通了人性。”
“嘿,还真是。”
阿灼一听,立刻耷拉下耳朵,趴在地上假装自己什么听不见。
立刻有人道:“你看你看,它就是听懂了我们的话。”
阿灼:“……”
“喂,你这狐狸卖不卖?”有人高声喊道,“喂,跟你说话呢?”
淮宴缓缓睁开,清冷寂淡的眼神,朝着喊声的方向看去。
他低沉开口:“何事?”
说话的汉子怔了一下,突然磕巴起来:“没……没事,我就是问问你这狐狸……”
“不卖。”淮宴冷拒,听都懒得听完。
众人也都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但见此人虽沉默不语,但相貌不凡,周身气质独到,看上去不是他们可以惹的人。
阿灼晃了一下尾巴,踏踏实实地躺在船板上,还舒了个懒腰。
那几个汉子都默默转开视线,继续聊自己的话题。
“别管了,不过,说回为平沙除妖的那位华莲山捉妖世家的林小公子,他虽四处游历,斩妖除邪,但都说这位小公子脾气不好,焦躁暴怒。”
“可是平沙镇人人都传,那林公子明明温文尔雅,待人有礼谦道,哪里是粗鲁不讲究的人?”
“砰”一声,只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
众人惊愕一愣,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靠近船尾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穿单薄蓝衣劲装的少年,他身旁的木座上裂开了一条缝。
少年微抬头上的斗笠,露出阴影下一双凌厉的少年眉眼。
“说谁脾气不好,焦躁暴怒?”
好半晌才有人接话。
“你、你是华……华莲山……”说此话的汉子不可置信。
“在下不巧,正是你们口中华莲山捉妖世家的林琴照。”少年低沉着嗓子颇有气势地报上身份。
一船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碰上话题的正主。
林琴照扫了一眼船上的人:“谁再敢胡诌造谣,我定撕烂他的嘴。”
几个汉子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看,他们即使身强力壮,但也不是捉妖世家这般修行之人的对手,一个个都不吭声了,噤若寒蝉。
“你!”林琴照手指一人。
壮汉们个个擦着脑门上的汗,顺着林琴照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白狐狸的主人。
两人坐在两侧最靠边,隔着船中央的汉子们,淮宴抬眸,和那少年郎对视上。
“我从平沙追着一人而来,一身白衣,腰间佩剑,斯文得体,你报上家门?”林琴照手指又点了淮宴一下,紧紧地盯着他,铿锵有力。
暗黄的灯光衬得整条船岌岌可危,寂静让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好奇又恐惧。
外头的船夫听见船内的声音,一撩帘子探头进来,只见船内众人沉默不语,都瞪大眼睛盯着角落里的那个蓝袍少年。
船夫奇怪问道:“方才你们在吵什么?这下怎么都不说话了?”
淮宴撇开视线,朝着船夫友好道:“船家无事,只是在聊些新闻罢了。”声音清润温朗,有清冽的如山泉流过。
“这样。”船夫见怪不怪,又放下帘子出去撑船了。
淮宴一幅坦然自若的模样,他甚至身子微微往后一靠,接着就听见一串惊呆众人的妙语连珠。
“原来是你。”淮宴似乎在品味着,一字一句,“林琴照,起的名字倒还人模狗样的,就是性子还和以前咬人的狗没什么区别,也难怪,狗改不了吃屎。”
林琴照气得脸色发紫,身侧的拳头紧捏。
“你。”林琴照眉毛一蹙,火气上来,“你个江湖骗子,拿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今日让你撞着正主,我非要惩治你一番。”
“等等。”淮宴忽然打住,“去船尾吧,不知道小公子有什么惩戒。”
他站起身,身躯投射下一片阴影落在阿灼的身上,他垂眼,和地上抬头望他的狐狸对视,而后脚步抬起,出了船内。
阿灼愣愣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钻出船外,这两人明明第一次见,怎么他们像是做了十辈子的宿敌,逃也逃不掉闻着味就来了。
只听见船外“噗通”一声,似是落水声。
众人惊疑望去,疑团猜测,难道是那林小公子将人推进了江里?
只见脚步声传来,下一刻,帘子被撩起,淮宴微低头,欣长的身子款款钻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虚拍了拍手,然后一切如常地坐上自己的位置。
人间之大,冤家路窄,清理一番,顿时舒心。
阿灼虽未化人形,但一张狐狸脸也不难看出目瞪口呆,淮宴……将人推了下去?
一夜寂静,角落里的位置也空荡一夜。
船顺流而行,一夜加上半天白日,临近中午船就靠岸了,与京城只剩下几里的路。
阿灼恢复了些元气,下船便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化成原形,她从角落里蹦出来,正对上淮宴的视线,淮宴依旧是不咸不淡甚至略带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沿着正北的方向行去,穿过悬门进到了京都内。
此处果真是繁华入眼,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午时太阳高悬,但因为是初春,不比夏天烈日焦灼,反倒照在身上暖暖的。
有人群聚拢在街头,肉眼可见越聚越多。
喧闹声中有人高吼:“让开让开,闲杂人等退让。”
拥挤的人群中辟让一条路来,一辆囚车缓缓驶过街道。
人群跟在囚车的两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淮宴和阿灼不知何时已身在人群之中。
囚车内,披头散发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不清面容,蓬乱的头发下只能依稀看见胡子拉碴的青黑下巴。
男人蓬头垢面被架上刑台,没有任何的耽搁,一声令下,侩子手往刀上喷了一口酒。
正午的阳光下,寒光一闪,手起刀落,血溅刑台,“咚”的一声,身首异处。
阿灼被吓了一跳,直接拽上身边人的衣袖,躲在其后,死死遮住了眼睛。
淮宴的胳膊被用力一拽,他垂眼看去,小狐妖正紧拽着他的衣袖,挡住面前的一幕,而他这副模样好似替她挡在身前。
他默默盯了会儿她,没有立刻抽回衣袖,等阿灼慢慢睁开眼时,他才动了下胳膊,“该走了。”
“噢。”阿灼手抓的紧,一时没让他抽回衣袖,此刻醒悟过来,赶紧松开手。
刑台上短暂的一幕,随着清场的人上来,众人也一哄散开。
没多少停留,淮宴便转身离去,此行目的地明确——相国府。
一路走过繁华街道,阿灼很快就将刚才血腥的一幕抛掷脑后,许多稀奇又新颖的玩意瞬间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阿灼时不时眼闪亮光,东盘盘西摸摸,爱不释手,终于领略到见世面原来是这番体会。
天下之大,包罗万象,等重获自由,她一定要尽览这世间风光,阅遍世俗乐趣。
看了眼淮宴独行在人群中的身影,怕落伍太远她悄然跟上,又被路过的小摊贩吸引去,像一只翩然的蝴蝶,处处上演蝶恋花。
淮宴不用看,也知道她正在做什么,此刻阿灼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又见她步子似冒青烟,一会儿蹿这个铺子一会儿又摸到那个小摊。
他微一顿脚步,果不其然,那小狐妖时时刻刻都收着心,留意他的任何举动。
阿灼见淮宴身形一顿,立刻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双手叠放在身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走到他的身旁。
只见淮宴目光向后微微一瞥,并未出言,略一停顿,便继续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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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府不愧是相国府,光是一个门楣,就霸气侧漏。
朝廷重臣的宅府果然不是一般人能踏足的。
阿灼远远地望着,不由心生庄重严肃。
相国府沉重紧闭的大门东南角,有个茶汤铺子,店家望了眼相国府,门口把守的金吾卫正在换岗。
店家满脸写着愁云惨淡,转身把肩膀上的抹布扯下,往那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桌面擦了两下。
擦一会儿叹一口气,直到百无聊赖地转身,面前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玉面雅冠,身量修长,白衣得体,只是面色微冷,隐隐中有些威严之色。
身后的那个小丫头倒是咧嘴一笑,看上去机灵单纯。
寂静多日终于迎来的第一单生意,店家用招牌式的动作擦了擦椅子,有点小激动:“两位客官,喝点什么?”
淮宴撩开衣袍坐下,“寻常茶水便可。”
店家极其利索地冲泡,手法娴熟,两碗茶不一会儿便端到了桌面上,水泽微绿,茶香清淡。
淮宴端起,微呷一口,竟意外发觉还不错,这家名不经传的小店有几分货色。
阿灼微微笑,微微眯眼,既然端来了两碗,那剩下的一碗就是她的了,她伸手端起嗅了嗅,果然清香沁鼻。
店家道:“小丫头怎么不坐下?”
阿灼偷偷瞄了一眼淮宴,笑着摆摆手:“我就是喜欢站着,不用费心管我。”
店家笑笑,便又站回自己原先的柜台位置。
淮宴举着碗,朝相国府的位置虚指:“金吾卫重兵把守,近来相国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店家看过去,摇摇头:“一看你们是从外地来,有所不知,相国被查私下豢养恶妖,心思歹毒,残害文武忠良,利欲熏心,已被没收官职府邸,连诛九族。相国李暮已于今日午时在城门附近的刑台伏诛。”
“什么?”阿灼一口茶差点喷出,今日斩首的那个囚犯……就是云锦相国李暮?!
她山水迢迢不辞辛劳从平沙赶到京城,这刚摸到相国府的门,人就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当着她的面被斩首处死了。
人无绝境之路,好话。阿灼对上下一句,妖无生还之地。
阿灼端着碗的手抖了一抖,脑海里窜出的是魅妖瞬间化成了漫天余烬粉尘的场景。
李暮死了,那就意味匕首的下落直接断掉了。
而淮宴保证不杀自己的前提是,她能帮他找到匕首。
茶铺里沉默了一会儿,淮宴轻描淡写又问:“诛九族,此人现在可有什么亲人在世?”
阿灼心道,是个好问题,她赶紧去看店家。
店家抬头思索道:“这相国李暮,说起来貌似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如今下落不明,全城缉捕,名字叫李吉祥,一个月前相国府还特意为她大肆操办了一场生辰宴,各处的达官贵人全都来送过贺礼。”
阿灼道:“他的亲人就只有一个女儿?”
店家肯定地点点头:“我肯定只有一个女儿。这李暮十年前也不过是一介贫寒书生,他双亲早逝,祖母孤单,只孕育一子,待他祖母也去世之后,无依无靠,一个教书先生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若说亲人,教书先生也算,只可惜那先生一直身有疾病,看着李暮高中后就撒手驾鹤西去。此后,李暮娶了个妻,但没几年那夫人怀孕生下一个女儿便也撒手人寰。”
“啊。”阿灼惊讶道。
店家继续叙说道:“李暮寒窗苦读,只待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虽后来高中,但一介布衣登上相位却是罕见。一入侯门深似海,能当上相国,不说别的,云锦建朝也不过二十余年,稳打稳扎坐着十年如一日,定是有手段的能人。任你随手一翻史书,各朝历代哪个能坐上相国位置的不是世家望族,家世雄厚之辈?”
最后,店家摇头叹息一声:“这是个可怜之人,也是个可恨之人啊。”
阿灼脑子飞快运转,如今相国李暮已死,他有一个女儿李吉祥,生死不明,下落未知,而要查起匕首去向,难上加难。
淮宴不动声色,手掌托着碗底,慢慢地转着。
阿灼再次确认一个事实,这个人的心思不能猜,一猜就是一个坑。
忽然,一阵掷地有声的铠甲声传来,天光微暗,一群排列整齐的金吾卫举着火把从相国府的东边而来,随后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高官牵着马绳出现。
店家也不明所以,探头张望,疑惑道:“咦,这宅邸早就抄干净了,怎么还有官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