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涌起一股感动。我本来以为那次厨房吵架后，赵海北不可能再理我，没想到他好像丝毫没介意。我觉得这件事放在他这种性格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问他：“我回宿舍。你准备去哪儿？”

“去院里。”

“还熬夜？”

“嗯。”

“你也小心身体，别太累了。”

他没说话。我正要转身，他忽然说：“对了张羽，刚才你说的那个Andy，明天你找个时间把他带去教堂路，那边有个二手店叫Peppers，老板是犹太人。你把Andy弄进那家店，然后跟老板说是我介绍你们过去的，就行了。”

我迷惑不解：“然后呢？”

“然后我会安排的，你就不用管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说：“哦。”

“快到的时候给我发个信息，别忘了。”

“好，那我先走了，拜拜。”

他又站着看我一会，然后对我挥挥书。

“Ciao。”

第二天上午我给Andy打电话，邀请他一起去赵海北说的那家二手店。他一听就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拒绝我，说什么自己衣服已经够多了，而且没时间逛商店之类的——反正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我告诉他，是我想买衣服，请他帮我做个参谋。Andy纠结了半天才勉强答应，不过说自己只有一小时时间。

半小时后，我先来到Peppers的门口。相比昨天我与Andy相遇的那家二手店，这家外表高档的多。两层楼的店面，白砖墙，黑门框，一层的落地玻璃擦得水光粼粼。

我透过玻璃往里面看，地板上铺着米色向日葵地毯，木头吊顶下面挂着各种花卉形状的枝灯。屋子里除了一列列时装，还散摆着一些珠宝和家具——一看就是给有钱人淘货的地方。

没过多久Andy也来了。他一看见这家店的装修气派就开始打退堂鼓，说他站在外面，让我一个人进去。我嘴皮子磨了半天，最后只能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拖进去。

我们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柜台。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站在后面，对着我两眉开眼笑。这人想必就是Peppers的犹太大掌柜了。

“老板，上午好，我是Frank的朋友。他给我推荐了你们这家店，” 我向他打招呼。

他一听，笑容又浓烈了一倍：“欢迎欢迎，两位怎么称呼？”

“我叫张羽，这位是Andy。”

他手舞足蹈地说：“Andy，张羽，你们来得太巧了。我们今天在搞店庆抽奖活动，抽到奖的顾客可以免费挑选一件限定商品。快来试试你们的手气。”

说完，他从柜台下面不知哪里拎出一只巨大的绿箱子，放在我和Andy面前。

我看一眼Andy，他一脸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我心里好笑，自高奋勇说：“我先来。”

我把手伸进箱子里捣鼓一阵，抽出一张像彩票一样的纸片，纸上印着一个彩色涂层。

我刮开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THANK YOU” 两个单词。

那犹太老板故意装出一个“好可惜”的表情，然后飞快地把箱子塞到Andy鼻子下面。Andy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个老板连催带哄地从箱子里捞出一张纸片。

我在一边看着，心里基本上已经有答案了：这老板八成是赵海北的托儿。不过他演技有点夸张，要不是Andy反应慢，他早该露陷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Andy一刮出纸片上的涂层，“小胡子”就激动地大喊大叫，说Andy手气太好了，今天来了几十个顾客（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们仨一个人也没有），他是唯一抽到奖的，然后二话不说把我们两个领到屋子的西北角。

那儿有一只很长的木架，上面挂了一整排大约二十来件男装，什么款式都有，每一件都烫得笔笔挺挺。

Andy傻傻地走到木架旁边。小胡子告诉他，他抽中了大奖，可以免费拿走一件。

Andy就像做梦一样，提起这件看看，拎起那件摸摸，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抬头问小胡子：

“这些衣服好像很贵的样子。真的可以免费拿吗？”

小胡子简直急得要赌咒发誓，再三强调是白送给他。我一看，自己也应该做点贡献了。

“Andy，你要不要多试几件？我看那件灰色的，绿色的，还有那件咖啡色大衣都挺适合你的。或者，要不这些衣服你都试一遍？机会难得啊。”

Andy终于被我这句话说开窍了，满脸兴奋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衣架上扒下来拿去试衣间。他身材很瘦，好多衣服穿着不合身。好在他不嫌麻烦，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最后终于挑中了一件墨绿色羊绒大衣。

“张，你觉得这件怎么样？”Andy转过身咨询我的意见。

穿着高级羊绒大衣的他，动作还有一点僵硬，但整个人竟然流露出一种平时完全没有的高贵气质。

“一个词，帅！”我对他翘起大拇指。

Andy害羞地露出八颗牙齿，转过身对老板说就要这件。

小胡子替他把衣服包好，装进一个黑色袋子里。Andy喜滋滋地接过袋子，说自己马上要上课，需要先走一步。小胡子在一边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笑。

“Andy，我们这里经常搞活动折扣。欢迎你下次再来哦。”

我估计小胡子心里比我还清楚，除非再来一次白送，Andy这辈子都不可能掏钱买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Andy对我挥手告别，然后急匆匆地推门走到外面。

隔着玻璃，我看见他一边走路，一边眉飞色舞地打电话，直到人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那个黑色袋子始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看见这一幕，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简直想吹口哨好好庆祝一下！

Andy一走，小胡子立刻卸下伪装，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哎哟我的妈呀，这个人怎么这么墨迹，白送衣服还慢吞吞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用手帕擦擦脑门，然后问我：“你要不要再看看？我们店里进的都是大牌男装，九成新以上的。你是Frank的朋友，我给你打个八折。”

刚刚Andy试衣服的时候，我确实看中了一件小麦色的菱格纹羊绒毛衣，只是觉得价格太高。现在听小胡子这么说，我的心又活泛起来了。

我正要说话，门口传来“吱嘎”一声。我和小胡子同时转头。

“Hey! Frank！” 小胡子笑哈哈地举起手掌：“终于来了啊你。”

赵海北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两手插在口袋里。他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一说话，嘴边呼出一层薄薄的热气。

“怎么样，事情顺利吗？”他问我和小胡子。

我和小胡子同时说话。我说：“还可以。” 小胡子说：“不顺利。”

“怎么不顺利？”赵海北问他。

小胡子喋喋不休地抱怨：“Andy太奇怪了。我和张羽哄了他半天才肯挑一件。明明不要他钱，搞得好像他吃了多大的亏一样。妈的，还害得我昨天晚上不睡觉做这个破箱子。以后不要让我搞这些事情。”

“哦。他挑了哪一件？”

“那件绿色的阿玛尼大衣。去年秋冬款。”

赵海北干笑一声：“品味倒是还可以...衣服多少钱？”

小胡子报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赵海北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方形皮夹子。

我立刻扑过去，从皮夹里捞出一叠英镑塞到小胡子面前。

赵海北皱了下眉头，看着我说：“你要干嘛？”

“要不让我来付吧，” 我恳求他。

他不理我别过头，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黑卡递到小胡子眼前。小胡子在我俩之间权衡了一阵，笑嘻嘻地说句：“上帝保佑你们，”然后接过赵海北的卡。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把钱塞回皮夹子。

赵海北满意地拍拍口袋，问我走不走。我说我要先试一件衣服，让他等我一会。

他嗯一声。我拿着毛衣进试衣间穿上，然后推门出来照镜子。

我出试衣间的时候赵海北正靠在柜台边和小胡子聊天。我刚一走出来，他正好转头看我。

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就

像一颗小石子擦过湖面的反应。

不知咋回事，我大脑也跟着恍惚了片刻。我赶紧定定神，快步走到镜子面前。

我往镜子里一看，这件毛衣从版型到颜色都无可挑剔。我不是能抵挡物质诱惑的类型，马上对小胡子说要买这件衣服。

小胡子答应一声，帮我把毛衣包好，然后笑呵呵地向我摊开手掌：

“现在你可以把那一沓现金给我了。”

**

几分钟后，我和海北一起走到Peppers店外。初冬的阳光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气味，把周遭的景物照得像明信片一样安静。可惜天气有点冷，我缩缩脖子，把提着袋子的手藏进口袋里。

赵海北摸出一根香烟点燃，缓缓抽了几口。

“你要吗？” 他抬起眼睛问我。

“谢谢，我不抽烟。”

我们就这么面对面站了一会。我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一直忍住不说。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对了，” 我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他用手掂掂烟：“刚才我给你和Joe发信息，你们都不回我。我以为你们搞不定，就过来看看。”

我沉默片刻，对他说：“海北，谢谢你。”

他笑着吸一口烟，问我：“你现在是Andy的代言人吗？”

“不，”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鼓起勇气。

“我不是代表Andy谢你，我是代表我自己。”

他瞅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