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总得有个盼头,才能活下去。”她这样说。
崔善善跟他说,十四年前她出生在崔家村,阿爹原本是个铁匠,后来闹灾荒,他们一家来到了石头镇。
可自打三年前,阿爹与一个客人起了冲突,闹得很大,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吵架。后来那客人将铁水一掀,将铺子烧了,阿爹为了保护铺子里的铁器,把腿也烫烂了。
那日之后,客人消失了,家中积蓄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草片,家中唯一对她好的阿娘死了,再之后,阿爹就把她买进了花楼。
“阿爹原本也想卖掉我妹妹,但是老鸨不要,我便抱着妹妹跑到了一个尼姑庙里,那庙中原本有几个师太,见我抱着妹妹一直哭,便都围过来摸我的头,还不停地说着,善哉,善哉。”
爹娘甚至没给她起过名字,善善,是庙里的师太为她取的。
“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少女眯起眼睛,扬起一个笑。
蔺玉池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中想的却是她方才所说的三年前。
这祸端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三年前,正是十二守护神之一实沈离位那日。
他原本放出实沈是要为自己所用,却低估了它的抗力,令其逃窜。
守护神被邪祟侵染之后,便会成为无人供奉的鬼怪,需要阴气吸食维持生机,而她身上的阴气极盛,这才被实沈盯上,而后一直蛰伏至今,接连残害了她一家。
这些事,崔善善全然不知。见他脸色不是特别好,又自顾自地掰扯着手指头,与他讲了许多年幼之事。
说爹娘对她不好,但她并不恨。
又说虽然不喜欢爹娘,她仍然珍视自己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天。
说完,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沉得发凉的墨眸。
崔善善霎时噤声,紧接着便思考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双被水汽蒸得氤氲的眼微微睁大,倒映出心底的慌乱。
蔺玉池最爱看这些凡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思索几瞬,微微倾身,问她:“你猜那客人为何只盯上了你家?”
崔善善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他并不是客人,而是那日庙中的邪祟实沈,三年前出世之后,便夺了一具凡人肉身。它在凡间行走,需要阴气维持生机。”
崔善善柔软的睫羽微微发颤,好半晌才呆怔地喃道:“而师尊同我说过,我是极阴……”
她话只说到一半,而后又改了口,垂眸低声说原是这样。
屋内烛火微昏,少女乌发蓬乱,坐于榻上,脆弱且秀丽的面庞被床帐拢在一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如果可以修炼就好了。
这是崔善善今日第三次升起这样的念头。
倘若先前只是为了求生,这个念头并不剧烈,且还不是排在她心中第一位的要事。
现如今,崔善善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要往上爬。
她想起那日蔺玉池对抗邪祟的模样,心中升起几分向往。如果自己可以变得跟他一样就好了。
崔善善死死攥着被子,她想,自己不仅要在此处活下去,还要变强。
如此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不会在面对这些非人的怪物时只能束手就擒,连日后寻仇的资格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
崔善善抬头,少年不知何时将矮案撤了,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腰间用一根绳子松垮地系着。
“想自己害死了爹娘,要择日寻个好天气悬梁自尽,向他们赔罪?”
刁钻且恶劣的语气好似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迫使崔善善刚升起的念头又降了下去。
哦,她还要当此人的炉鼎,寿数还有不到半年。
崔善善琢磨着他的语气,心中越发不满。
她已确定,此人就是个窝里横,性格恶劣,白日为了维护太祝门的面子,装模做样帮她说话,到了夜间,就变本加厉地恐吓她,戏弄她,通过她的反应取乐。
而且嘴巴毒成这样,说不定哪日舔一圈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崔善善瞧着少年水润的嘴唇,忽然想起花楼里的姐妹们都说她平日里嘴甜会说话,说不定,说不定亲一亲还有救……。
反正都是要做那种事的。
她这般思索,待他来到自己身侧时,便一把扯过他的衣襟,仰头亲了上去。
少年柔软的乌发扫在她的面上,微凉的吐息一顿,崔善善便被他毫无留情地推开。
他正欲开口,崔善善又三下五除二地揽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上面,嘟囔着:“师兄,我乖乖做你的炉鼎,你可怜可怜我,不要汲取那么多元阴好不好……”
她只是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是只有几日也好。
少年未答,反手将她按倒,俯身凑近。
崔善善睁大眼,瞧着少年的面庞在眼前放大,鼻尖铺天盖地是他衣襟上那股独特凛冽的墨香,她默默红了耳根。
“你觉得可能么?”少年睨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一句话令崔善善的眼里泛起潋滟的水雾,蔺玉池一顿,冰凉的手掌覆上她的眉眼。
颈后传来微凉的痒意,尖牙嵌入细嫩的皮肤,崔善善看不见任何东西,紧张得吐息不稳,便伸手轻搂住蔺玉池的颈,心绪如同飘荡在江水波涛之间,起伏不定,她索性闭上了眼。
可崔善善等了半日,少年都只安安分分地抱着她,完全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意思。
就连衣裳也穿得好好的。
是……是这个流程吗?
可这跟她先前在花楼里见过的不一样呀!
崔善善皱眉,心中十分疑惑,正欲问他,后颈便传来一阵突兀的刺痛,崔善善打了个激灵,眼皮顿时似有千斤沉重,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心绪也跟着胶着起来。
在昏过去前,她迷迷糊糊地瞧见,自己的身体又飘起一阵袅袅白雾。
昏黄烛光摇曳将息,蔺玉池才汲取了她身上一点元阴,崔善善便已经熟睡。
他细细端凝着眼前这张毫无防备的脸,又想起白日里她那条可恨手帕,便磨着后槽牙,毫不客气地往下摸索。
直到摸着摸着,他摸出了八条一模一样的手帕!
“唔,痒,别摸我。”
蔺玉池险些被气笑,这崔善善别的方面不好说,在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方面真称得上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他即刻起身,将手帕一条条抽出,甩出个字诀将其全数销毁。而后又想着明日不能让她发现未圆房的异样,再度回到榻上,躺在她身侧,伸手微拢住她的身子。
蔺玉池想,虽然他并不喜欢崔善善,虽然崔善善睡时有些吵,手也不老实,入梦时还喜爱攥着人的头发,嘟嘟囔囔着唤着妹妹,唤着阿娘。
虽然不喜欢,但是……她身上实在很温暖。
蔺玉池凝着少女鼻尖的一点小痣,半晌,眨了眨眼,轻轻将她搂紧了。
怦怦——
怦怦——
寂静的黑夜之中,少年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音。
如果他也可以被谁如此珍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