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正是万物复苏之时。
崔善善打了一早上坐,午后阳光正好,她从屋内里拿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院中晒太阳。
她极目远眺,发现太祝门的光景比昆吾山其他山头的光景好得多。
没有冰天雪地,也不曾荒芜,院内栽了几颗嫩绿的杨柳,山坡上草木繁茂,群花相应。
这样的光景好是好,但却有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有些喘不过气。
虽然旧时她与妹妹过得不算好,但身边总有个能说话的,哪怕是在电闪雷鸣的风雨夜,两个人也能窝在庙里,相互依偎着取取暖,啃几口包子,说说镇上近来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旧时的处境似乎也没那么差了,至少比蔺玉池要好一些。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真可怜!
崔善善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又开始摆弄仙螺。
她看不懂仙螺上面的东西,十分想学认字,可是蔺玉池很忙,这几日都不曾回来过,想下山去寻一些书籍,可她又怕像上次那样发生意外,惹上什么麻烦。
她只能每天对着传音匣说话,可说出去的话就好像石沉大海,蔺玉池根本不搭理她,至多只会提醒她一句,灶膛哪个地方还有一点吃的,让她别饿死在院子里。
在他不在太祝门的日子里,崔善善穿上了他送的那套道学服。
两边袖子窄窄的,很适合行动,青白的颜色也很干净,只是肘边稍微有些磨损,穿上去像模像样,很像她在连环画上见过的游侠。
崔善善很喜欢这套衣裳,就连每天夜里打坐都有劲儿了。
今夜,她照常点一盏灯,坐在院中等蔺玉池回来。
虽然她与他不是那种关系,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来都来了,还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也不像个样子。
崔善善记得花楼里有个对她很好的月姐姐,平时与她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每次知道她要去给妹妹送吃食,夜里都会给她留一盏小灯,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照彻那一方寂静黑夜,就像真的月亮一样。
只是后来月亮灯坏了,月姐姐被一个官爷赎走做小妾,临行前答应会回来看她,但那之后,崔善善再也没见过她。
过了许久,月姐姐当真回来看她了。
只是身体用麻布袋裹着,被人抛在花楼门口,鸨母一边叫嚷着晦气,一边又唤人将她抛到池里。
再也没有人点着月亮灯等着她回去了。
她坐在烛火旁,心中怀念着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靠着墙闭上了眼。
片刻过后,忽然劈头盖脸地从天上掉下许多卷书,崔善善睁开眼,发现眼前无声息地站了个人,更是吓得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是蔺玉池回来了。
她揉揉坐得发酸的后腰,仍坐在地上,对着那道模糊的人影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站在眼前的少年手指收拢,迟疑地看了看那盏灯:“你在等谁?”
崔善善对他眨眨鸦睫,眼底被烛火的暖光映得亮盈盈:“我在等你呀,等你回家。”
他默了默,语气似乎没有那么冷了:“你等我做什么?”
崔善善站起身,手指绞着衣裳,似是很不好意思开口。
半晌,那方朱唇才吐出几个字:“师兄,你能不能教我认字?”
然而少年只皱着眉,垂头看她,似乎是嫌她蠢笨。
“你等我,是为了这个?”
那语气冷冰冰的,崔善善感觉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可她绞尽脑汁也没思考出来,自己到底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可怜他才等他的。
崔善善琢磨着他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干脆将话题迁移到另一件事上。
“我想学认字,当然是为了在外头不拂了师兄的的面子!”
蔺玉池乌眉微挑。
“若我不识字,日后入了道学,大家都要笑话我,若我成了他们的笑话,就会失了太祝门的面子,还带着拖累了你,善善不想再给师兄添麻烦了。”
“……”蔺玉池感觉自己的牙齿颇有些发酸。
“师兄,你说对不对呀?”
少女笑眯眯的,一对含水的杏子眼微弯,蔺玉池见到崔善善那巧言令色的模样就觉得刺眼,毫不留情拿起手中的竹卷,对着她的额头敲了一记。
他并没有答应崔善善,而是指着地上的竹卷与字画说:“这些字画与竹卷都要做防蛀,做完再拿出来晒,五日内做完。”
少女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眼里落了些失望。
她总是这样。
蔺玉池瞟了她一眼,而后又指着门口的两桶水跟一袋白面,公事公办地说:“那是去年腊月的雪水,要加在面粉之中,二者混合之后,再涂刷每张字画的表层,可听懂了?”
少女点点头,乖乖地捡起书卷,整理好放在一侧,又去提那两桶雪水。
蔺玉池注视着她瘦弱的身影,心中渐冷。
崔善善的脊骨被人间折得太软,献谄与自轻逐渐成了习惯。
这样一个脊骨软弱的凡人,就算不成为炉鼎,修道之路也注定走不长久。更何况,他已经对她很仁善了,没必要再多花心思去培养她。
蔺玉池想罢,不再理会她,拿出一方帕子,开始擦拭自己的笔。
似乎是他方才语气不好,崔善善许久都不敢再开口,却一直在偷偷观察他。
像是在等他脸色好看些,再说上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违心之言。
蔺玉池觉得好笑,就这样与她僵持了几日。
他不教她,她便自顾自学起来。有时裱完字画,便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一边看着,一边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涂画。
每日夜里,他仍旧很晚才回去,每次崔善善都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旁边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只是自那日他拒绝她之后,见他回来了,也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与他说话,只是默默地提着油灯走回去。
有一日,蔺玉池突发奇想,悄悄隐了身形,想看看她这副模样还能装多久。
果然,崔善善坐在小板凳上,等了半宿没等到人,嘴巴不高兴地一扁,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蔺玉池还注意到,她在院中摆了几个可笑的草人,没人跟她说话,她就跟草人说话。
“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我只不过是见你可怜,都没人等你回家。”
“待我自己学会了认字,我就……我就再也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