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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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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天低云垂。

诏狱内,蒋桓端坐于前,双手置在膝头,面容肃冷。

“审得如何了?”

诏狱昏暗,微光映于青苔,再反射进男人眉眼,将那双寒潭似的眸子衬得更加冷峭。

左侧之人按刀上前,压着嗓音道:“回大人,尚未招供,这人是个硬茬,骨头倔得很!”

“是吗?”

蒋桓十指交叠,转动着拇指上的指环,阴鸷的双眸低垂,倘若旁人能低下头认真看,甚至可以窥出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笑来,平静道:“亲眷呢?可也审过了?”

这嗓音乍听之下清湛无波,却无端染了三分戾气,让两侧林立之人为之一凛,肩背不自觉绷紧,愈发慌张起来。

唯一旁镇抚使周宸神色如常,将一应卷宗呈上,手指指了指其中一条道:“康大人的家眷,一妻两子三女,连同那位常年礼佛的老夫人,在出事之前由几个门生合力移出了京,由此可见,‘阙门请愿’筹谋日久,绝非临时起意。现下人出了城,追起来要费些功夫,卑职增派了人手,估摸着再有个七八日,应当会有消息传回。”

空地左侧便是刑具,迎着光看,甚至能瞧到上面的斑驳血污。

蒋桓眼波极快,看完卷宗,抬眼睥向牢内,一字一句道:“康祭酒一家蛰居明州,是去岁才被调遣回京,区区一年光景,便能鼓动三千贡生于阙门威逼天子,此事蹊跷,应非他一人之力可成,这背后的主谋,审了这么些日子,居然一个名单也无。”

周宸屈身,波澜不惊道:“卑职失职。”

蒋桓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罢了,你且多派些人手,提早在明州设伏,抓到人后,就地严审,肯招认的,带回上京,若不肯,男丁一律就地处决,女子罚没入坊。”

昏暗的牢房内骤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竖子!尔敢!”

蒋桓一顿,嗤笑出声:“折腾了一夜,康大人还有力气呢?”朝身后招了招手。

片刻,两名狱卒拖出来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随着几道铁链的苍凉碰撞,男人双臂被牢牢捆在了绞木之上。那绞木斑驳腐旧,干枯葳蕤的血迹沿着凹凸的经纬纵意肆流,滴在黑乌的青石板上。

滴答,滴答,似幽冥呜咽。

男人发丝凌乱,呼吸艰难,肩上衣衫乌驳,霍然一道口子,露出翻飞的血肉,慢慢抬起头,双眼盈满困兽般的恨,怒道:“蒋兰煦,你这条疯狗,攀附阎党,为虎作伥,枉为蒋家子孙,你若敢伤我妻儿半分,这天下学子,定要....”

“定要如何呀?”蒋桓眉眼一肃,站起身,负手向前,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平静道,“是吃了本官,还是刮了本官?蒋家?本官早在七岁便叛出蒋氏门庭,他蒋家又如何管得了我?”

“竖子!竖子!”

蒋桓食指压了压眉峰道:“康大人寒窗十载,浸染官场数载,又统领太学,文章炳烺珠玑,连先帝都赞不绝口,怎么骂起人来,却只会‘竖子’‘竖子’地喊?啧!”

“你...”

蒋桓脸色转而肃然,呛声道:“庙堂初定,皇上挟先帝遗愿荣登大宝,来日定能平北征西,雄视六合,这是福奕万代的大事,而你们这些言官,不思如何为吾主分忧,反倒在这时鼓动监生威逼呵斥,企图颠覆厂卫,霸拦朝纲。你身为祭酒,其罪当诛!”

康照仁放声长笑,笑罢三声,啐出一口涎水,恶狠狠道:“好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锦衣卫!好个阳奉阴违,狐假虎威的指挥使!你身负要职,手操刑狱,却甘与阎贼为伍,办冤案、行酷刑、举屠杀。”

“国朝上下,但有与你们厂卫不同声者,轻则罢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如此,臣属自危,民怨大沸!我康照仁就是看不过,看不过!偏要出来发声,惜我孤身一人,绵力薄材,不能在朝中振臂一呼,怜我学子,跟了我这样一个不中用的老师,如若不然....”

喀——

骨头碎裂之声响起,咒骂声瞬间戛然!

康昭仁盯着地上断指,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这才回神,撕心裂肺的痛骤然席遍全身,脸色一白,顿时汗出如浆,哆嗦着嘴唇,喃声:“你这个畜生——”

狱卒扯了扯嘴角,朝那断指用力踩下去,狞着脸道:“老实点!”

蒋桓望了他半晌,忽然转身出了诏狱。

周宸紧跟出来,抱拳道:“大人不必忧心,强弩之末而已,待抓到他的亲眷,再硬的骨头也能敲出一块软肉来。”

蒋桓挥了挥手,停在阶上,垂目望向下方,深眸看不出喜怒,只道:“审了这么久都没审出来,想来他身后应确无人指使,待抓到他的亲眷,该杀杀,该判判,早早结案吧!”

“可卑职认为....”

“鹏异。”蒋桓回头,目光泠然,“此案拖得太久,皇上已起了厌烦之心,还是早早结案,将康昭仁一家处决了为好。

北镇抚使,名周宸,字鹏异,此次三千监生于阙门下跪三日夜,请求裁撤处决厂卫一案便是由他侦办。

周宸笑道:“大人所言甚是,只督公那边恐不好交代呀!”

蒋桓闻言回头,目视周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溶溶的天光潆绕在二人身侧,为二人修长的身形添了几许亮色。

盯了半晌,盯得周宸有些讪讪,“大人?”

蒋桓:“无妨,梁督公那里我去解释。”

-

匆匆半月,深冬而至。

酉时,当最后一抹橙色嵌入地表之后,云笙坐在临窗的榻上,望向外面的天幕,天际沉沉,只觉前途渺茫。

突然门闩晃荡,“姐姐。”

云笙心中烦闷,谁也不想见,只装听不到,可偏这丫头执拗,咚咚敲个不停,只好起身去给她开门。

“今日虽冷,日头却好,这都黄昏了,凉气也不甚,姐姐要不要出去走走?”盈雪搓着手,裹挟进来一阵风霜,冰得云笙一凛。

“不必了,开着窗瞧外面的景致,也是一样的。”

窗下起着泥金小炉,炉上烧水咕嘟作响,小姑娘抬手为自己沏了盏茶抱在手中,悄悄抬着眼打量,见云笙眉宇间虽倦色深浓,但精神尚可,悄悄松了口气。

“我无事。”云笙转过头与她对视,神色平静,唇上甚至勾起一点笑意,“你不用日日过来陪我。”

那夜她应约而去,却漏夜而返,虽芳蔼姑姑再三弹压,但流言甚嚣尘上,坊里的姑娘们个个都知道她如今失身,平日里与她不甚对付的,便趁着这机会来寻她晦气,小丫头怕她吃亏,定要日日守在她身边才好。

盈雪嗯了一声,鸦羽似的睫毛微垂,斟酌着用词道:“再过几日是齐府的寿宴,姑姑的意思,还是让姐姐去。”

云笙不解道:“九篆呢?齐家的宴不向来她最积极。”

九篆同她一样,也是家族倾覆后被收入坊的孤女,两人一般岁数,琴艺相当,又都有个劳什子的绝字称号,往日权贵圈子里赴宴,明里暗里少不得较劲。

盈雪抿了口茶,唔了一声道:“她自是积极得很,可那齐二公子点名要姐姐你去....”

又突然想起什么,先是一怔,紧接玉雪似的小脸扬起,“姐姐是想着,或那蒋大人....”

云笙摇摇头,“蒋桓那,怕是不成了。”

盈雪脸上闪过失望,可也只是一瞬,眸子望向窗外,抬声道:“既如此,齐家这儿倒还真是个机会。”

机会吗?

那次辅齐柏家的次子齐昶自私怯懦,私德不修,于祖母孝期与发妻的贴身女使媾和,弄大了肚子不说,想打胎,却又落得个一尸两命,这在上京城中早就传遍了,这样的人会为了她到皇上面前求情?

云笙冷笑。

可话又说回来,且不论那夜蒋桓的说辞,便算真让她有另选的机会,这风月场上的男子,又有几个肯为她出头的。

她叠起手肘,望向窗外,眉宇间潆着淡淡的愁绪,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凛道:“盈雪,你入坊早,与几位掌事姑姑熟悉,可曾听她们提起过,这位指挥使大人,是否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在三年前的‘宁北战役’中丧生的?”

盈雪少顿,想了想,摇头道:“不曾,我只听闻这位蒋指挥使是蒋家人,却是借住在外家崔家长大的。蒋家不曾听说有人参与宁北一战,崔家便更没有了。”

“崔家?”云笙自小在乡间长大,十几岁时才由陆老夫人做主接回上京,而后便是日日禁足高门深宅之内,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闻听此,十分讶然,“是丹阳巷崔家吗?怎么回事?”

盈雪说正是那家,将一块点心送到嘴里,拿帕子擦了擦手,道:“这崔家一门嘛,上京好些人家都知道的。早年也不在上京,而是一直在青州任上。当时崔老爷子官拜都指挥使,门庭很是显赫。说起来也算忠义之辈,只是因一场变故,坏了名声。”

“怎么说?”

盈雪道:“听闻崔家时任青州时,城中逢变,倭人上岸侵扰,那知府常如安竟是个没半分骨气的主,不但弃城而逃,走时还将城中大部的精锐都带走了。崔老太爷以三千残卫,坚守城门十数日,本只要等到先帝派人去救便无大事,可后来发生了变故,说是崔老太爷的外孙在交战中被贼人绑了。”

“就是蒋桓。一边是大义,一边是亲情,老先生实在没有法子,最后以‘不守军规’为名目,将自己最小的儿子打了二十军棍,赶了他出城去救人。这人是救回来了,可也让敌人识破了城中暗道,从那暗道杀入,险些屠了满城。崔家七八个儿郎,战至仅余那小舅父崔意一人,这才保全了城中百姓。此战过后,功过相抵,崔家再也没有以往的辉煌了。可更奇怪的是,蒋阙的夫人崔氏竟带着独子悄悄回归了本家,蒋家上门要人,崔家却不给,传闻说还打了好几架,都闹到先帝跟前去了。”

有人说是那蒋大人养了个外室,还有人说是那崔氏不安于室,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知真假。但有一样却是真的,那就是自那之后,崔家和蒋家便如楚河汉界,再也没有交际过。

盈雪右手搭在肘上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

“那崔家呢?这边是否有人参战过宁北一役?”

盈雪笃定道:“更不可能。”

“何以这般肯定?”

“姐姐你有所不知。”盈雪递了盏热茶给她,“这崔家自那一战后,仅剩下一个崔意,这崔意也不是什么好姝色之人,只娶了一房夫人,到死也只得一个子息,今年不过六七岁,所以崔家现在其实是靠蒋指挥使在撑着。”

云笙枯着眉望向窗外,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盈雪上前关了窗子,劝道:“姐姐快别想了,左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屈掌扣起,调皮一笑,在云笙耳边低声道,“姐姐,我听说,今夜梁王要往环采阁赴宴,我们去会会他。”

云笙讶然抬头,“你怎知梁王今夜要去那里赴宴?”

盈雪一噤,目光一时变得凄然,“姐姐别问了,我就...就是听说了。”转身绕过屏风,“我来为姐姐装扮吧!姐姐的衣衫就那么几件,让我来瞧瞧今夜穿什么?”

云笙突然想到什么,飞快从榻上下来,越到她身侧,一把掀了衣袖,玉臂之上果见密麻的针孔,一瞬间头皮发麻,颤声问道:“又是那梁英?”

盈雪点了点头,潸然道:“这次是我主动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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