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静娴的练琴最终还是在傅玲燕直勾勾的眼神和谜之笑意下进行了。
为了不忤逆傅玲燕“听琴”的要求,常嬷嬷的藤条只能被迫成为摆设。
傅静娴摆好了起手式。
汩汩琴声流出,拨云见雾,不染芳尘。
少了常嬷嬷的挑刺和藤条的呼啸声,她的弹奏意外的稳当,仿佛静坐云端。
窗外秋风捡叶,鸟雀烂漫,屋内美人抚琴,如月照水,音潺花惋。
傅玲燕半个身子倚在书架上,她的目光专注的望向那抹纤瘦的身影,几乎要用眼神描摹出一幅空山新雨。
常嬷嬷的眼神倒是闪过几分诧异。不仅是傅玲燕那耐人寻味的态度,还有傅静娴,一曲终了,竟硬是没让她挑出错处。
常嬷嬷摸不清傅家两小姐的情况,只得让傅静娴继续。
就这样几曲下来,偶有错处,常嬷嬷会在曲毕时轻声提醒,傅静娴点头回应。院中云淡风轻,一派静谧祥和,连赋儿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书架旁,傅玲燕轻手轻脚抽出了一本书,细微的声响被琴音掩盖,赋儿并没有注意到。
傅玲燕来时没有顺笔墨,想去书案上拿也需要走动。她不想打破此时的氛围,眼角捎了下赋儿,右手食指指尖便状似不经意的落在了书面上。
灵力在空中漾开,凭空出现的墨水汇作细细的一缕,在纸上灵活地游走。
不多时,墨水勾勒出少女抚琴的背影,还很自由的加上了花草欣荣的背景。
傅玲燕左看右看,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剩下的墨水便由细线滚作浑圆的墨珠,蹦到半空中,又化成无色的灵力,在房中滚了几圈,最后没入常嬷嬷的发髻中。
这一切房中人毫无所觉。
傅玲燕将绘有画像的书又塞了回去。
琴音由清泠转为哀婉,想来傅静娴又换了首曲子在弹。
傅玲燕继续倚到书架上。此时的光景,倒让她想起在宗门打坐的时候,耳旁是青山碧水,恣意生灵,远远还夹杂着些同门的呼喊。
她的修炼天资和悟性都是极好,一屏一息间能感悟到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只要她有意,双眼一闭一睁可能就是几载春秋。
但是么……傅玲燕透过窗子,看到银杏树在墙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傅静娴的琴音渐渐舒缓下来,再有一曲结束,常嬷嬷教习的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
没有想留下来蹭晚膳的打算,傅玲燕欣赏完曲子后,紧跟着常嬷嬷起身,表达了对傅静娴精湛琴技的夸赞和能听到如此天籁的感激,并先一步行礼告辞。
对于院中其他人来说,傅玲燕这人和一阵风一样,来去随意,捉摸不透。
在整个傅府,傅大小姐的心思也是不好揣测的,虽然天天贯着个笑脸,却总是挥退下人独自呆着,行事有礼但并不亲近。
似一捧林间清泉,纯澈剔透,却又淅淅沥沥不断从指缝间溜走。
大夫人赞她气质出尘,说这是在外清修得来、与龙都中世家小姐们不同的,因此格外讨大夫人喜爱。
程娘也不止一次提过,她这样纯然的性子,又有一副清山细水打磨出的好样貌,以后也更容易被其他世家相中。
赋儿即便不喜,却也认为,她那般神韵是闺阁小姐不曾有、也不会有的,因而在龙都的大家闺秀中会脱颖而出。
所以程娘才在傅玲燕一回来便如临大敌,并且更苛刻的催促傅静娴去练习其他技艺,赋儿亦然,连大夫人对此也是默认的。
毕竟在原本就有的身份之别上,倘若其余方面还做不到与傅玲燕比肩,那她作为养女的价值便聊胜于无了。
这是傅静娴自己、程娘、大夫人、乃至整个傅家上下都心照不宣的。
那傅玲燕对此又是怎么想的呢?这位久未归家的大小姐,当真对家中寄养在大夫人名下的二小姐毫无芥蒂么?
晚膳时,傅静娴依然忍不住想。
是突如其来的飘渺的笛声将她从思绪中抽出。
笛声婉转缠绵,像是哪位痴情的儿郎在同自己的心上人分别。
没来由的,她觉得这像傅玲燕在吹笛子。
尽管笛声悠扬,根本不可能从府内传来;即便寻常人家不会教女儿家吹笛,尤其是傅府内更不可能。
但傅静娴依旧这么想。
毕竟她是不同的,不同于自己学琴,或许傅玲燕在外那么久真的就学了吹笛子呢?
天已经几乎黑透了,但傅静娴能想象,这宛如回礼般的笛声,乘着南飞的雁,攀住院中高耸的银杏树,探入四方的院墙,从天际来到她身边。
赋儿的轻咦没有拉回傅静娴的魂。
她的魂飘去了更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到那时傅玲燕还没有离开傅家。
有别于府中的下人和大夫人她们,傅玲燕的不同,在傅静娴眼中出现的更早,也更惊艳。
因而再次见到她,没有那么意外,连想象她会吹笛子也变得顺理成章。
回忆中墙头提花灯的女孩身影、和当时窗外白衫蓝裙的傅玲燕重合,又被渺渺笛音拉着,消融在了夜色中。
傅静娴偏头看向暗沉的院子,银杏树下,石桌旁空无一物。
前几日傅玲燕带来的诗集又一次浮上眼前。
其实那里面许多诗词并不适合她,至少如果让大夫人、程娘、以及那几位教习嬷嬷来看,这与她们小姐的身份不符。因此她只是粗翻了一遍。
傅玲燕大概是知道的,退一步讲,自己的反应也会让她意识到的。
用过晚膳,傅静娴接过了赋儿递来漱口的茶盏。她再次望了眼窗外浓墨般的夜色,随后低头抿茶。
谁见幽人独往,飘渺孤鸿影。
**
幽人此时正狗狗祟祟地压房顶。
消息已经发出,对于她那位同僚的业务能力,傅玲燕不是很担心。因此,现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再溜回去,就成了傅玲燕的头号任务。
少女身姿轻盈,犹如一只灵巧的燕,须臾间飞身入了傅家后院,一掌轻拍在院中某人的肩上。
水蓝色的裙摆舒展,人偶在转身的瞬间化作灰烬,只留下换回傅家大小姐服饰的傅玲燕,正好迎面碰上了前来寻找她回屋的婷竹。
“大小姐!这个时辰了您怎么还在后院!”婷竹半是担忧半是焦急地跑到傅玲燕面前,手中提着的灯盏照亮了她前面的石子路,“您身子不好,秋夜寒气重,当心别染了风寒才是。”
傅玲燕轻车熟路的道歉、安慰、然后跟着婷竹回了自己的厢房。
厢房中点着灯,橙黄色的火光给房中平添几分暖意。婷竹是个没心眼的,找傅玲燕时急一急,脑中很快又会被其他事占据,回来后就喋喋不休地和傅玲燕讲些今日的趣事,其他几个小丫鬟附和着,一时间房内气氛很是欢快。
这种时候傅玲燕一般不会多嘴,秉持着微笑倾听态度,时不时点头追问热一下场。
只不过在婷竹谈起傍晚的笛声时挑了挑眉。
先满意一下人偶很好使,再得意一下笛子很好听,最后认真的回忆暗号有没有吹错。
事实上,以乐声作暗号并不少见,而且很多时候没这个必要。
就比如傅玲燕。她的同僚既然没有前来,是否在龙都内都未可知,想留下能被对方切实得到的信息,用灵力直接标注会方便的多。
但是出于听了一下午琴的心情,她还是在树上掏出了玉笛。
玉笛音色清润,相比其他材质更容易携带灵力,很快就在大街小巷间凑成一个简单的阵法,先前投到教习嬷嬷身上极少的灵力,在阵法间就像是落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据同僚前两日探查,类似的纳灵玉在好几户和傅家差不多地位的世家也出现了,一户只一个,和上次傅玲燕拿出的簪子一样,被当作饰品放置着,做工倒是一般,用普通白玉做出相仿的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顺出来。
但是查不出来处。本身纳灵玉会吸纳周边灵力,不容易留下修者痕迹,其次那几样饰物除了傅家那支簪子外实在一般,普通的首饰铺子都能买到。同僚对此表示头疼,于是借给师父带话的名义给傅玲燕派了活,让她帮忙在城里相看一下。
当时看懂叶子上信息的傅玲燕:?谢邀,我现在白日里都出不去。
但还是接下了这个活,不过,不是以宗门松月派弟子的身份,虽然她原本回来是在帮松月派处理事情。
龙都境内少有妖兽,不仅和城墙附近巡逻的修士更多有关,其实最关键在于龙都基底下镌刻的大阵,除非持有并激活信物,寻常修士入内不得使用灵力。
而入内的信物同样镌刻阵法,用以压制修士修为,并且一旦被龙都内监察司发现有可疑形迹,会直接反过来束缚修士。
因此,龙都内能正常使用灵力的只有两处,一是信物由当今皇帝直接掌管的监察司,另一个就是国师主持的祝灵楼。前者职责在于维护龙都内治安,一般是干监督调查或者安排城防之类,后者负责祈福祭祀和巩固龙都防御阵法,多少和勘天算命沾点关系。
傅玲燕被楼主、也是现任国师收徒前曾亲切的称呼对方为有编制的神棍。
此行出发至龙都,傅玲燕身上自然也带着松月派的信物,只不过没用。用了不相当于直接告诉监察司傅家在外有个修士么,她哪还瞒得住。
傅家大小姐是在外养病多年的病弱少女,和松月派更是不能有半点关系,所以傅玲燕翻墙出去,换用的是国师座下二弟子的身份装束。
直接跑去人家府内和商铺用灵力探查原本是属于监察司的活,同僚身份清白人生自由可以很随意,但是傅玲燕不行。
傅玲燕只能继续装她在外云游形迹不定的二弟子,留一个看上去像是报平安祈福、实际是聚灵探行踪的阵法,表面上是二弟子很潇洒的突然回来帮师父给城内祈福,现实是傅玲燕没法半夜溜进商铺防止被监察司盘问所以偷摸画阵。
好凄凉啊。傅玲燕想。
同僚作为三弟子阵法造诣不及她,自己落完阵应该会更方便。教习嬷嬷曾在宫中呆过,出来后的住处也在都城内繁华的商街附近,龙都内几家最大的首饰铺都在那儿,包括花楼也是。
这样一来,不管是有同僚没探查到的纳灵玉首饰,或者商铺花楼中近一月内曾有过纳灵玉放置,放置过纳灵玉留下的灵力窟窿都能被阵法显示。
同僚回来看见,应该就明白了。傅玲燕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