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蕖本以为,以乘岚在无意湖边那般霸道的做派,待得他拜别师门,就要立即拎着他化作一道流星飞去魔域。说不定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人就已经到自己坟头了。
却没想到,乘岚掐了个缩地成寸的决,两人出现在海边一处海蚀崖上,不远处正是一个渔村,好在并非相蕖上岸的村子——金波海湾海岸线绵长曲折,沿岸的渔村不少。
乘岚面向大海,闭目养神,右手仍然扶在苗刀上,左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动,不知在算些什么。
相蕖本就于演算一道毫无天赋,加上志不在此,故而学艺不精,就算光明正大地盯着乘岚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灰溜溜地放弃。
他又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会风景,看着天边的一轮红日渐渐沉入海中,水面映照出漫天霞光,随口问了一句:“金波海,可是因为这海浪映照了夕阳,水天一色的美景而得名?”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早在他上岸时的渔村里,他便知道了金波海正是因此得名。如今,不过是被乘岚只言片语没有,往那一站就是等的做派,磨得穷极无聊,又静不下心来,这才拐弯抹角地想找点话说。
乘岚并未睁眼,答了一句:“非也。”
相蕖连忙追问:“哦,那是为何?”他倒想知道乘岚还能给出什么不一样的解释。
乘岚的左手总算停下了演算,他淡淡道:“过来。”
相蕖立刻不好奇了,甚至想扇自己两个耳刮子,上一次靠近乘岚就被揉捏得像个搁浅的水母,他是真心不想再离乘岚太近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根本由不得他。
于是,他只能在心里悔不当初:为什么自己偏要多嘴追问这一句?叫金波海就叫了呗,他说不是就不是了呗,干嘛非得有个理由!身体则很不诚实地,乖乖上前几步,立在乘岚身侧。
乘岚转过身来,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触向相蕖眉心。
眼见他手指伸来,相蕖下意识地躲闪,生怕乘岚又要弹出什么神通,把他这样那样地折磨蹂躏。意识到自己回避的动作实在失礼之后,他脸上露出半个尴尬的微笑,想说点谄媚的话权当缓和下氛围,却说不出口,最终只吐出一句别扭的道歉:“真尊勿怪……”
乘岚并不在意,双指仍然悬于空中,平静的目光看向相蕖,仿佛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过来。
相蕖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委曲求全,装作心甘情愿地把额头凑上去。
眉心触及乘岚指尖的瞬间,他顿觉识海一阵凉爽,宛如风蒲猎猎小池塘*,隐约带着熟悉的芬芳,沁人心脾。
相蕖知道,这是乘岚入侵了自己的识海,可他怎会如此轻松?自己为何毫无抵抗?他来不及细想和后怕,更顾不上深究那朦胧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因为眼前已然浮现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何其可怕的景象,山崩地裂,火光烛天,仿佛人间地狱。
他细细看去,才依稀见得,是远处岛屿上,一座火山爆发,烈焰冲天——并非夸张,而是真正地燎了半边云天,往上看去不见天日,唯有烈火与浓烟;而往下看去,地动山催,岩浆沿着山体流淌,山腰以下更是满目苍夷。火焰甚至覆盖了海面,熊熊燃烧的火浪几乎跨越万里汪洋,席卷到了此处岸边,是比浪映霞光更直截了当的“金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相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了然之感,那是因为知晓了金波海岸得名缘由的了然吗?是,但又好像不全是,他很想捕捉这种灵光一现,那片刻的无端感受却再也无法寻得。
额头一轻,是乘岚移开了手指,相蕖眼前的炼狱立时烟消云散。
乘岚适时解释:“这场火烧了整整一百年,一直到二百年前,才渐渐熄灭,从那时起,这里被叫做金波海岸。”
三百年前,那不就是——
“不错。”乘岚仿佛能够知晓相蕖心中所想一般,继续说道:“正是从三百年前,红冲身死开始。”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杀了……他,”相蕖险些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一个“我”字,连忙改口:“因为他死了,火山才会爆发,烧了整整一百年?”
诚然相蕖是满心好奇,全为求证才出此言,可这话不免有些责怪之意,仿佛暗含“若你不杀,岂不就不会酿成如此天灾”,类似的话语乘岚曾经听过太多,就顺理成章地理解成了同样的指责。
乘岚习以为常地,如同曾经每一次被指责时那般,淡然回答:“我杀他时,并不知火山会因此爆发。”
相蕖原本并非此意,听了这似乎有些推卸责任意味的开脱之言,又来了兴趣,故意问:“那如若你知道,他的死会酿成如此大祸,你还会杀他么?”
他本想着,乘岚若答“是”,那就是即便害得方圆百里烈焰焚烧,百年不得安生,也要杀一人,可见其心肠歹毒;乘岚若答“否”,则说明乘岚薄志弱行,敢做不敢当,实在不堪为“尊”。
却不想,乘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会在他有能力点燃火山之前动手。”
相蕖:……
他真服了。
相蕖一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三百年前既然遭乘岚斩于马下,如今卷土重来,事是要办的,仇也是要报的,但他从未关心过前世有过什么纠葛——反正不会是自己的错。
可如今偶尔有时,他真想问问,他从前和乘岚之间究竟是有多大的仇,以至于乘岚对他就这样恨之入骨,要杀他、引起天灾就提前杀他、杀了之后还要把他的花瓣拿来裹刀!
他正要生气,乘岚却兀自移开视线:“来了。”
不等相蕖开口,乘岚已飞身下去,再半空之间便隐去了周身气息,配上那身低调得过分的麻布灰衣,看起来还真与尘世俗人别无二致。
相蕖只得掐了个决,给自己也换上一身与他相仿的抹布衣裳,跟上他的脚步。
正是夕阳西下时,渔夫纷纷收网回家,两人在海滩上一路前行,留下两串整齐的脚印,很快被浪花洗去了痕迹。
乘岚在一艘破旧的渔船前停下。
渔夫正忙着整卸渔获,相蕖看了一眼,那粗麻布的渔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条早就翻了肚皮,死气沉沉的肥鲈鱼,可见这渔夫今日和打龟也没什么差别了。
乘岚唤了一声:“我来了。”
那渔夫闻声抬头,相蕖这才看到,渔夫面对着两人的一侧眼眶空空,也不知怎的,失去眼球之后也没寻个什么物什作填充,就留下一个黑洞在脸上,半边脸都因此有些塌陷扭曲,只能依靠另一只眼睛视物,这才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渔夫见了乘岚,恭敬道:“真尊终于来了。”他说着,把那条沉甸甸的绿鲈鱼拎起来,双手奉上:“请真尊动手吧。”
乘岚脸色微冷,并不接鱼,冷声道:“你也学会这些小把戏了。”
渔夫闻言,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立刻拜倒下去,一边狠狠磕头,脑门几乎要把本就破旧的渔船嗑出个窟窿,一边口中连声道:“真尊恕罪,他已知错了,我会永远看好他的,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出去伤人……他的罪孽我都可以替他偿还,我、我愿为您做牛做马三百年、不,五百年,求真尊恕罪……”话到末时,声音已然哽咽。
“你替他偿还?”乘岚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一道真气化作风刃将那鱼腹剖开。
鱼腹中,正盛着一枚深蓝发乌的内丹,散发着鱼腥味与血腥味混杂的恶臭。
乘岚一声不吭,只是瞧了一眼,内丹顷刻之间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见乘岚毁了内丹,渔夫反而大喜,立刻毫不在意地扔了被剖开肚子的死鱼,慌乱地跪扑过来,似乎想要抱住乘岚的脚,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挡住。他也不强求,跪在乘岚脚前半尺出不住行礼:“谢真尊慈悲——”
“噗”得一声,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打断了渔夫的道谢,接着,一尾奄奄一息的鲛人砸到了渔夫面前。
鲛人骤然被提出水面,被空气呛得身体一抖,接着又被毫不留情地砸在沙滩上,痛得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却又因吃痛而展开,于是露出了他腹部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其上只敷了些草药权当处理过,想来方才被毁的那枚内丹,应当原本属于他。
“阿芹——阿芹——!”渔夫立刻顾不上行礼了,连忙将鲛人揽入怀中,手放在鲛人的腹部,薄弱的真气涌动,为其伤口疗伤,竟然也是个修士。
相蕖在旁看着,见渔夫如此护着鲛人,难免心生怜悯。可他亦听到了渔夫说‘他’有过“伤人”、“罪孽”,即便尚且不明其因,也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便兀自在旁站着,看乘岚要怎么处理。
乘岚却是侧过脸,专门看了一眼相蕖,缓缓开口:“这尾鲛人数年来在金波海岸以美□□骗村中青少男子,待得了其元阳精气,便将其生生吃掉,至今已有数十人之数。”他认真地看着相蕖,继续道:“他修如此邪恶之道,才得以在短短五十年便到了金丹大圆满的境界。”
相蕖顿时觉得他这话中有话,仿佛在点自己啊!他刚想要解释,只见乘岚再次看向渔夫:“他甚至骗了其中一个根骨可塑的少年人修仙,只为待其结丹后杀人夺丹,助己突破。”
渔夫听了,却并不见丝毫讶异伤心之态,反而哽咽道:“并非、并非啊!我,我早在三年前便已结丹,但阿芹从未对我下手,阿芹已经想改了——他、他已经在改了啊!”他把鲛人抱得更紧,珍若至宝。
“他吃了五十年人,改不了他的本性。”乘岚不为所动,“他是消停了好些年,以至于我也不曾寻得他的踪迹,但一个月前,他又上岸吃了一个人。”
“他不是故意的,他是饿极了啊!”渔夫替他解释:“真尊已毁了阿芹的内丹,此后他便是再想吃人也不能了,我会看好他,我一定会看好他!”
乘岚闻言,却是唇角微弯,露出了一个堪称讽刺的笑容:“他饿极了,你偷了村里的家畜给他吃,但这远远不够,于是……”
“你看着他吃了你的兄弟。”
*风蒲猎猎小池塘。出自宋李重元的《忆王孙·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