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灵压吗?不是说真气滞涩吗?不是说会被烧死吗?
相蕖轻而易举地用飞来术摘下了花灯上的一枚火灵石,又无声无息地将它还了回去。
他没感受到任何灵压,体内真气贯通,完全无需与任何外力作对,更不必说被烧死。
然而,他并不敢贸然暴露。放在从前,以他的性格,必定要再尝试几次,以确认此事板上钉钉,绝非意外,才敢下定结论。可如今人就在乘岚的眼皮底下,他不得不小心行事,就此收手。
既然不能动手,他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这灵压应该是红冲留下的吧——那是他自己的力量,设下的限制自然不会敌我不分。
可自己死之后为什么要留下灵压?甚至他也很好奇,当年他被乘岚杀死后,究竟是如何点燃火山,又为什么要这样做?若说只是为了报复,他总觉得何至于此。
难道我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恩怨分明,滴水之恨必当涌泉相报?相蕖只管怀疑自己性格大变,抑或是乘岚比他想象得更加欺人太甚,反正,绝不会是因为他天生邪骨,恶由心生。
他心思活络,知晓了这一点,便立刻想通了魔域这些年得以留存的原因。
原来正道仙门不趁着魔修式微,将魔域一网打尽,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有红冲留下的灵压在此,修士无不真气滞涩,连乘岚这等修为都会受到影响;可一旦走火入魔,真气便可转化为魔气,如此一来,在灵压里的正道修士自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看来自己果然是重情重义,死了也不忘记留下点遗产庇护自己的小弟们……不过现在就先让他本尊来花仗魔势一下吧。
三人在花灯下驻足而立。
乘岚抬手,先后伸向相蕖和玉滟的肩头。相蕖废了好大的劲,才堪堪忍住没有闪身躲开,乘岚的手指触及他时,他再次感受到了识海被入侵的不安。
在金波海岸那时,乘岚的神识如春雨随风入夜般温和,令人毫无所察,只有在反应过来之后才令相蕖深感后怕。而这一次,乘岚的意识要强硬和凌厉许多,几乎让相蕖下意识地反抗了一下——虽然也是徒劳无功。
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再次睁眼时,相蕖眼前的长街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白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写意,仿佛进入了水墨画中的世界。
想来这又是乘岚的什么神通,他的神通倒真是很多,这招仙气飘飘不说,居然还不需要动用真气!相蕖顿时深感压力,对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报仇雪恨愈发没有把握起来。
一团墨色绽于他身侧,渐渐晕染成了乘岚的模样,玉滟跟随其后。
乘岚对着两人微微颔首,接着转身看向玉滟,正色道:“玉滟,我且问你,你这几个月来可曾上过灵山?”
“真尊说什么呢!灵山禁地,我去那儿干嘛!”玉滟连忙反驳。
乘岚不为所动,仍然定定地看着玉滟。
玉滟被他盯得汗如雨下,只好干笑着承认:“好吧,我之前是老偷偷上去睡觉……”他偷摸打量着乘岚的眼色,见对方不曾动怒,这才敢补充了一句:“上一次去灵山,是一个月前的时候。”
“哪一天?告诉我具体的时间。“乘岚立即追问。
玉滟掰着手指算了片刻,才迟疑道:“我记得,应当是上月十五。“即是一月又两旬之前。玉滟微微一顿,连忙又找补起来:“不过我只在山脚囤了个窝,根本没上山去——您也知道,我根本上不去。”
上月十五,正是乘岚曾从魔修记忆中所得知的“魔尊现世”之日。
他清楚地记得,他从魔修的识海之中看到,圆月高挂,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站在猩红的岩石上,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切戛然而止。
他没能看到白衣人的脸,因为在转身的片刻,魔修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直到醒来后,魔修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双眼空空,竟然是连眼睛也被挖走了。可即便白衣人在魔修的记忆中不过是惊鸿一瞥,那道身影却缓缓与乘岚记忆中的另一道身影重合。
只消对视便能在对方的识海中刻下烙印,从而悄无声息地影响修士的潜意识和认知,古往今来,天底下只有红冲有这样的本事。
他在魔修的心中印刻下自己的身份,魔修因此奉他为主,即便被挖去双眼,仍然不辞辛苦地离开魔域,甚至冒险回到正道仙门所管辖的地域,将此事告知潜伏该地的魔修。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到乘岚的手中。
就像魔修认为这是本应在三百年前死去的魔尊重现于世一般,乘岚的心中几乎也要这样觉得了。
几乎。
然而,正如乘岚所说,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比他更确定红冲的死。
他亲手将露杀剑捅入红冲的心口,看着红冲苦笑着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看着红冲的眼中渐渐失去光彩,看着那道身影落入岩浆,在转瞬之间便化成了烟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一幕魂牵梦绕了三百年,时至今日仍然犹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就发生在……刚才。
乘岚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已经强迫自己撇开了心中杂念。
他看着玉滟小心翼翼的表情,继续问道:“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比如,一个身着碧色衣裳的魔修,或者盲眼之人,又或者——一个白衣人?”
玉滟缓缓摇了摇头:“不曾……”他的话显然没说完,迟疑了片刻,才试探着说:“可您说碧色衣裳的人……不就是那小子吗?”
乘岚这才想起,上回往来魔域时,玉滟曾请他代为寻找偷燕窝小贼的踪迹,那小贼正是个穿碧色衣裳的魔修。他虽然不曾将此事抛之脑后,但离开魔域不久后便得知了红冲的消息,自然就顾不上这件小事了。
是以刚见面时,玉滟开口就问起那碧衣贼的事情,他根本无从回答。
玉滟略微回想了片刻,突然惊叫一声:“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上山那日,进出帐也没算平的!只不过差得不多,我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定是那小子又来偷我东西!”
他说着,便气呼呼地从乾坤袋中取出账本,欲要翻给乘岚作证。
乘岚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账本,对此不置可否。
“或许是他,或许不是。”沉思片刻,乘岚缓缓做出了决定:“但我不能放过这种可能性。”
他看向玉滟,问道:“你身上可有碧衣贼的什么物品?有他的气息即可。”
玉滟喜滋滋地捧出一片铜镜碎片奉上,想来是翻账本那会就准备好了。
乘岚叮嘱道:“无论如何,此事事关重大,你莫不可说与他人。”他这话是对着玉滟说得,待得了玉滟的殷勤答应,他又轻飘飘地一眼望向相蕖。
相蕖听他俩打哑谜好半天了,虽然多少也猜到乘岚问了些什么,但被排挤在对话外面,到底令他心中不爽。如今两人谈完了话,乘岚倒是知道封他的口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呛声道:“我有那机会跟别人说吗?”
乘岚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没有就好。”
他话音刚落,水墨骤散,如和风牵起薄纱轻舞,迷了相蕖的双眼。
果然,再看去时,三人又回到了长街尽头的花灯下。
乘岚捏住那枚铜镜碎片,沉心闭目。
气场再次以他为中心铺开,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覆盖了整座小城。
相蕖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是说有灵压,真气滞涩,不能使用高阶法术吗?难道自己的灵压还专门给仇人留了个后门不成?等等……他脸色微变,心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因无他——从乘岚身上蔓延开来的,根本就不是真气,自然不会受到灵压的影响——那磅礴而又凛冽的气场,分明是魔气!
照武真尊走火入魔,这消息别说是传到正道仙门的耳朵里了,便是让本来就对乘岚颇有微词的相蕖知道了,都觉得惊世骇俗,简直不敢置信。
相蕖却看到,玉滟对此并不意外,显然是一早便知道乘岚可以转化魔气作为驱使的。
莫非乘岚自称闭门不出,实则隐姓埋名行走人间的这三百年,竟然比起正道仙门,反而更加亲近魔域不成?
相蕖心绪难平,然而细细想来,他又忍不住想翘尾巴了:
想想三百年前我的宿敌,如今却是悄无声息地修起了魔,可见他也知道正道中人虚伪做作,还是我们魔域好!
如此强大的魔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小城,长街周围、乃至于城中的魔修无不为之侧目,很快便有许多魔修顾不上收摊赶到了长街尽头。
然而,在花灯几步处,他们无不停下了步伐,隔着一段距离,相蕖注意到这些魔修在窃窃私语。
似乎整个魔域,知道照武真尊修魔这件事的人不少。可这般于正道仙门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居然这些年来,也没一个魔修将此事泄露出去。
相蕖顿时像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苦瓜,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这岂不说明乘岚和魔域魔修的关系甚是不错,他不大想接受这个结果:乘岚可是三百年前杀了我——你们所有魔修的老大啊!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相蕖不是不懂,他能接受魔修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对乘岚低头,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跟乘岚同气连枝吧?
他的小心思没来得及发酵,就看到围成一圈的魔修连同玉滟,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痛苦地抱着头蔫倒一片。
一时间,四处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仿佛他们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压迫。
相蕖立刻猜到,是灵压,可灵压不是只压制真气么?他还未来得及想通其中的关窍,这片刻的迟疑,已足以他鹤立鸡群。他想要再装也来不及——乘岚的魔气已经发现他的异常了。
自然,他也察觉到了乘岚的异常。
或者说,是那把刀的异常。
乘岚展开魔气时双眸紧闭,想来是使了“灵视”和“追踪术”,藉由铜镜碎片上属于碧衣贼的气息来探寻踪迹。随着几息过去,玉滟和周围魔修被灵压所控制住,乘岚腰间的那把苗刀也颤抖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握紧刀柄,连另一只手也按在手腕上,仿佛承受着极大的冲击力。
如今露了马脚,幸而乘岚暂时抽不出手来,相蕖本想趁此天赐良机逃跑。可他一直暗自留意着那把刀,如今它震颤得愈来愈厉害,甚至隐隐有嗡鸣声传出——只见裹刀的花瓣被震荡得微微散开,相蕖仓皇一眼,竟然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雪白的刀身上,分明地刻着两个字:藏官。
他无端地生出一丝亲切感,就像曾经在记载中看到对“魔尊”的简短记载,就像无意湖边从江珧口中诈出了“红冲”二字时。
那是红冲的刀,也是他的刀。
他要这把刀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