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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终夜未展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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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突变,转眼间,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书页翩翩如雪花般漫天翻飞,相蕖看到了那卷没能看到的《雪花闺》。

不过,是从撰写者的视角。

“话说仙门林立,惟枫林尊,说的正是万里之外有座灵山……”

开篇是两位民间少年异父异母,但亲如兄弟,后来哥哥有幸获得仙人青睐,自此踏上仙途,弟弟跟随而去,两人为同门师兄弟。

初入仙门,两人未脱凡俗,与一众仙人格格不入,备受冷遇,两人相依为命,随着师兄的修为日益精进,兄弟两人受到了仙门中一干人等的尊敬。

长此以往,两人感情甚笃,彼此陪伴,互相支持,这份感情逐渐变成了连枝共冢的爱慕之情。两人情投意合,定下海誓山盟,师弟身体修为不济,身体虚弱,师兄便为他四处求取灵药秘宝,以求相伴地老天荒。

机缘巧合之下,师兄获得了一对神兵,二者如伉俪,传说可将使用者的神魂相连,共享寿命。

二人如获至宝。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恰在此时,一个不速之客袭来,将师弟打伤,师兄千里追猎那歹人,却反被那歹人偷袭后方,将神兵窃走。

尔后师弟伤重不治,郁郁而终,师兄万分悔悟,苦修数年后,终于报仇雪恨,亲斩仇人为祭。

书中,师兄名陈生,师弟唤韩征,所喻何人已不必说;而那歹人通篇未提其姓名,但每次出场都专门提起其额头有一枚莲花法印,意指谁人几乎也与直言无异。

书毕,相蕖突然脱出了撰写者的身躯,仿若游荡在空中的一缕生魂。

“相蕖……”他依稀听到有人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看着那道伏案书写的模糊身影,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究竟是谁?抬起头来……

亦梦亦真之间,不知虚幻与真实,跨越不知多少年的时光,隔着斑驳的记忆碎片,撰写者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于是缓缓抬起头来——

那脸庞轮廓,白发如雪,额心一朵莲花纹,岂不正是红冲?

“相蕖——!”

相蕖识海为之一震,如溺水者终于吐出了腹中积水,久梦乍回,意识还未回笼,只见迷蒙之间眼前似有人影。

“相蕖,定神!”他的耳朵先一步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乘岚——三百年后的、真实的照武真尊乘岚。

乘岚……乘岚怎么在这里!

相蕖顿时顾不上整理原本纷乱的思绪了,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险些一开口就吐出来。好在他看起来状态不佳,多少掩饰了心中异样,他连着深深喘了几口调整呼吸,这才把跳成了八面埋伏的心咽下。

他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声如蚊音:“前辈……”这般恭敬有礼的称呼,于他而言,大抵比太阳打西边升起还要罕见。

毕竟他根本没想到,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乘岚,他原本计划着此行上坟都要避着乘岚走,待得取回法力再一雪前耻,根本没怎么想过该怎么跟乘岚解释在自己识海中的事。

甚至连藏官刀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腰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连他自己都还一知半解。

乘岚并不急着要他的解释,反而态度甚为关怀地将他扶起,一边在他后心输送着真气,一边连声问道:“你感觉如何?可有何处不对?”

相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像文含徵记忆力那般,柔弱无骨地倚在乘岚怀中。他试图起身,却觉得乘岚贴在后心的手掌宛如重若千钧的秤砣,竟然沉得他抬不起身子。

“相蕖!”乘岚沉声道。

相蕖不明所以,只得低声应答:“……我没事。”

乘岚的真气早在他经脉肺腑中穿梭了几遭,已然确认了他身体无碍,如今见人虽然有些恍惚,却不至于失魂,这才放下心来,缓缓松开对相蕖的禁锢。

“我……我这是在哪?”相蕖装傻。

“灵山。”乘岚解释道:“藏官刀失控了,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所以是藏官刀将他带到了碧衣贼的身边?但是为什么?相蕖想起自己正是为了从熔岩中捞出藏官刀,这才身陷迷蒙之中,连忙问:“藏官刀捞出来了吗?”

乘岚道:“安心。”他抬起手,只见藏官刀已回到他腰间,再次被白绢般的莲瓣紧紧包裹着。

相蕖松了口气,转念又忆起碧衣贼曾说此刀中封存了万千生魂,心中一动,追问道:“它怎么会失控?为什么?”

乘岚微微垂眸,似乎有些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说:“这把刀很邪性。”

邪性?是封印了生魂邪性,还是真如《雪花闺》中所记,有什么奇异法术?

思及雪花闺,相蕖又是心口一跳,趁着两人相顾无言的片刻,心中细细复盘着方才所见的一切。

传说中的《雪花闺》居然是他自己写的?他为什么要写这种八卦?而且还把自己编排成一个大恶人?

除非——那些事都是真的。

乘岚的师弟文含徵,与乘岚相识于微末,互生情愫,这一点无需多说,他已从文含徵的记忆中亲眼所见,为了给文含徵争一口气,少年乘岚甚至意气用事地不顾阻拦,硬要同自己在擂台上一较高下。而话本中那引起争端,导致“歹人“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的神兵,不正是露杀剑藏官刀?一切都对上了。

而书中花了大段文字叙写师兄弟二人是如何的和如琴瑟,乘岚见之,难免深觉物是人非,触物兴怀,这才被碧衣贼及其主人钻了空子,想方设法要送到乘岚眼前。

铁树开花般地,相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很有几分心虚。

他一向是个不会反思的人,以至于惦记了这么久的报仇雪恨,也从未探究过乘岚动手的原因。就连藏官刀,也一直被他视为自己的法宝,他甚至怀疑过乘岚对露杀剑强取豪夺,却对自己的正当性却深信不疑。

直到今日方知,原来是自己对不住乘岚。

若桩桩件件尽皆属实,是他为了藏官刀而害死乘岚心爱的师弟,如此一来,乘岚在他死后将藏官刀随身携带一事,亦合理起来,毕竟那是乘岚原本为文含徵所准备的本命法器。

他杀人夺宝在先,乘岚报仇实属天经地义——就如他曾经也认为自己对乘岚报仇是天经地义一般。

忆起乘岚曾在金波海岸时曾说,渔夫痛失所爱,若要报仇也是偿还了因果,他如此洒脱,是否也是想起了旧事?他也曾痛失所爱,并为此苦修十年,只为提剑复仇。

思及此处,相蕖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胃,有些难忍的反胃感,想呕出来几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几番欲言又止,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见他闷闷不乐,乘岚却会错了意。

在乘岚眼中,这一切异常皆与相蕖无关,若不是自己方才及时赶来捞出了相蕖,恐怕他要被熔岩生生炼化,尸骨不存。是以相蕖不仅不曾作乱,还是全然的受害者,眼下惊魂未定,却被自己这般糊弄敷衍,难免心生委屈。

乘岚叹了口气,并拢手指轻点相蕖眉心。

那厢相蕖兀自走神,突然察觉到乘岚伸手,他做贼心虚,下意识地便侧开了脑袋。

从前他抗拒乘岚,一方面出于单纯对宿敌世仇的厌憎,另一方面,他也害怕乘岚再用无意湖边的诡异神通,将他蹂躏拿捏。那时在他心中,乘岚确实就是个假作清高实则心思狭隘的小人罢了。

时过境迁,如今看过纷纷扰扰的记忆,他倒觉得乘岚或许也有自己的不易,亦肯放下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可他怕乘岚还不愿意放下!

一命换一命,他都死过一次了,如今知晓前尘,才能说出一句“放下”。

然而,他可是记得,乘岚查证流言,为的就是再次将红冲斩于马下。

若是被乘岚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岂不会命丧于此?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相蕖心怀鬼胎,妄图瞒天过海了。

他一回避,倒叫乘岚更觉得他在闹脾气,好声好气解释道:“你别怕,我不是要做什么,只不过事关重大,我得好好跟你说。”微微一顿,又让了一大步:“若你实在担心,我把那定住你的术法教给你可好?”

相蕖确实对那幻术十分好奇,闻言,立刻回过头。

然而,他心思活泛得不像是一般人,顿时又想到了别处去,双眼微眯,怀疑道:“又想收我为徒?”

乘岚如何能料到他话锋一转,又兜兜转转回到此事,顿时忍俊不禁,失笑出声:“你误会了,我并非要挟。”

相蕖不依不饶:“那你先好好说,你为什么想收我为徒?”

乘岚只觉得他果真是少年心性,还是个格外古灵精怪的少年,掩面轻笑了片刻,随口问:“那你愿意么?”

相蕖瞥他一眼,冷哼一声:“不愿意!但你得细细告诉我原因,再把术法教给我,我才肯听你讲。”

他是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实则色厉内荏,用得寸进尺来掩饰自己紧张得冷汗直流罢了。

乘岚对此早有察觉,爽快地应了:“好。”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很像我曾经遇到的一个人。”

“他对我很重要,就像是我的兄弟,不,比兄弟更重要。”乘岚微微垂眸,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丝怀念,声音也温柔得不像是一直面无表情来去如风的那个照武真尊。

“他死得很早,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他。“他的话语中似有嘲讽,又似是懊悔。静了片晌,他调整好了情绪,才再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相蕖,声音很轻:“所以,我想看到你平安、健康地走越远越好。”

“自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会看好你,教你走正道,绝不可误入歧途。”

相蕖亦微微垂头,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藏在袖袍中的手却在无人察觉之处微微一动,飞快地握了一下拳。

他有些为自己被当作文含徵而得到了“免死金牌”的、夹杂着些许罪恶感的庆幸,却也有几分芳心错付的义愤填膺。

几番百转千回,终究心中暗道:还好没答应,原来是找我做替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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