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庭中一时鸦雀无声。
红冲迤迤然上前几步,立在庭院中间,准备迎接四方欢呼感激。
却不料那人冷哼一声:“猖狂!”
“真是大言不惭!”
“吹牛皮不打草稿!”
没能等来如潮的的感谢,倒是等到了如山倒的嘲讽。
红冲自顾自地双手环胸,换了个吊儿郎当的站姿,颇有几分地痞流氓在耍赖的感觉。
唯有方三益虽眉头紧锁,却还是认真地问了一句:“道友此言当真?引心宗的擂,可不是开玩笑的。”
红冲向他侧脸,若他能看见,想来应当是送去凉凉的一瞥:“若我说我是认真的,你信吗?”
方三益面沉如水,最终没有回答。
眼前这病患几人是他无晨谷的客卿,因着擅自占了庭院内外,对红冲也是多有打扰亏欠,两人无论是起了争执还是定下契约,他夹在中间,逃不开该有的责任。
然而,他实打实登过引心宗的擂台,结果自然是落败,但他比在场旁人更清楚其中的难度,也因而更不敢轻易打包票,说出相信二字。
“我信。”
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庭中人环顾四周,警惕道:“什么人?!”
竹引清风,簌簌作响,一片竹叶如刀倏地射入院中。
异变何其突然,红冲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地拈住那片青叶,方三益慢了一步,只得顺着竹叶来处望去——
竹枝一颤,一人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入院中,朗声笑道:“冒昧来访,还望担待。”
红冲双指一立,将那片竹叶弹向来人,只见那叶片上阴刻着一个“岚”字,彰显了这不速之客的身份。
乘岚轻描淡写地接住自己堪称简陋至极的“拜帖”,看着面无表情的红冲,调笑道:“火气这么大,是我不该信?”
“乘兄弟!”方三益开怀迎人,孔怜翠几人有样学样,也拱手见礼道:“乘岚道友。”
乘岚连忙一一回礼。
两人不算是初次见面,虽然从面貌来看年岁相当,但实际年纪差得不小,就连方三益身后的师弟妹几人也大多长于乘岚。只不过仙门中大多以强为尊,乘岚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在境界上远超几人,这才与无晨谷几人算是平辈。
“乘兄弟方才的意思是,肯为这位红冲道友作保?”寒暄过后,方三益敛了笑意,正色道:“引心宗的擂台你是熟手,对其中难度心知肚明,引心丹更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此事并非儿戏,还望乘兄弟勿怪愚兄多嘴提醒。”
乘岚亦是认真道:“方兄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病患几人,偏偏在视线掠过红冲时,轻佻地扬了一下眉头,又飞快地装作无事发生。
按说红冲目不能视,感知再是仔细,也不至于能够捕捉到如此短暂的微表情,乘岚正是对此心知肚明,才故意如此。可他的视线方才移开,就听到红冲冷哼了一声:“与你何干?”
“怎会与我无关?”乘岚并不回头,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匣,悠然道:“不是有人惦记起我这颗引心丹的主意?”
“那就是引心丹?”庭中人的目光无不聚于乘岚手中的玉匣。
“正是。”乘岚颔首肯定,开启了玉匣上的机关,只见其中盛着一颗通体乌黑,布满血色纹样的丹丸,甫一进入众人视野,就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丹香。
众人皆是目露痴迷,无数双眼睛像是被抹了米浆,紧紧地黏在了那一刻小小的丹丸上。
唯有红冲与孔怜翠例外。
红冲不过瞧了一眼,就将目光放回了乘岚身上。他本想要凭此事压乘岚一头,可引心宗一月只摆一次擂,昨日叫乘岚先到一步捡了漏,他便是再迫切地想要扬眉吐气,也不得不等到下月月初——他甚至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便该在东海岸时答应乘岚乘他的仙舟,昨日也能上擂台一较高下,这才算是公平竞争!
而孔怜翠的注意力只在引心丹上停驻片刻,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验明正身后,乘岚手指轻点,机关催动,玉匣阻隔了一众渴望的目光,庭中人逐渐回神。
“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方三益赞叹一声,他本就是丹修出身,于丹药一道上比寻常修士更有见解,深知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丹香意味着引心丹的珍贵不凡。
乘岚颔首一笑,话题回到了伊始:“红冲道友有自信来月攻下引心宗的擂,我亦对此十分期待。不知届时是否也有机会,许我登台挑战?”
这话若说与他人听,必定叫人冷汗直流,绞尽脑汁只想婉言拒绝。攻下引心宗的擂主之位本已是难如登天,若是其中还来个乘岚横插一脚,简直是火上浇油。
可听到了红冲耳朵里,真乃雪中送炭!天赐良机让乘岚主动为他抬轿——若是他接连击败乘岚与引心宗弟子,岂不显得比乘岚这个擂主更是风光?
红冲登时觉得要再忍气吞声、居于人下一个月,也不算是什么为难事了,眉头舒展道:“求之不得!”
“好!”乘岚一笑,竟将手中玉匣递向病患友人:“既然如此,这枚引心丹便由我先代为赠予道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那病患友人求之不得,自然是感谢之语脱口而出:“多谢乘岚道友,道友心怀天下,慈悲心肠,乐善好施……”
“不行!”却被喝声打断,原来是红冲。
只见他微微偏头,疑惑道:“你的就是你的,凭什么代我赠予?”复又面向病患友人:“你别要,等着,下个月我给你。”
他一脸困惑不解,却不知旁人心中,他才更令人莫名其妙。
病患友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管继续向乘岚道谢。
眼见着引心丹就要落入病患友人手中,红冲甚至上前两步,挡住了乘岚的手,冷声制止:“慢着!”
乘岚脸色微沉,心中甚为不解,只觉得此人怎得如此不识好歹。
方三益恰在此时介入:“乘兄弟,红冲道友,还有几位客人,兹事体大,不如进屋再细细商量?”
他开了口,乘岚与病患几人都不会不给面子,便要进偏厅去。
可红冲不肯松手,仍然捏着乘岚的小臂——被乘岚反扣住,生生扯进了偏厅。
门一合上,方三益推着孔怜翠与病患几人转身钻进了里屋,徒留红冲与乘岚呆在外间,面面相觑。
“你做什么?”红冲问。
乘岚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问问你想干嘛呢?”
“那又怎么了?引心宗这个月又不摆第二次擂。”红冲理直气壮。
“可人家要治病的,你那样说合适吗?”乘岚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对牛弹琴。
红冲点点头:“合适啊,我一早就说了——又死不了。”
“你——”乘岚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斥责。若面前人是他的师弟师妹,他早就……不,他的师弟师妹才没有这么蠢的!
红冲却是心平气和,淡淡道:“你不就是想说,他们急着治病,机会放在面前却要人放弃,实在不合理么?”他微微一顿,又说:“更何况,他们原本也不相信我能拿到引心丹,好不容易引得你替我作保,恐怕他们只想立刻拿到药就与你我割席,恨不得再有什么纠纷也只发生在你我之间。”
乘岚不料他竟对此一清二楚,顿时更是不解:“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这般?”说着,他眼神向下一飘。
两人三只手还一层叠一层地扣在乘岚的小臂上。
红冲从他的动作中意识到了这姿势的尴尬,立刻松开手。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到这枚药。”
乘岚一蹙眉梢:“你这是何意……”
红冲冷哼一声,娓娓道来:“那人就是服用丹药过量才得此恶果,得了修为却又不愿残疾,更不肯再生双腿重新修炼。虽然四处求医不得,但却知道了引心丹这条门路,可是——”他语气一沉:“就算得到了这门路,如今人也身在枫灵岛,都不肯自己打一场擂台试上一试,难道就全然等着天降馅饼,落入自己的口中不成?”
“而你!”红冲虽然蒙着双眼,乘岚却仿佛觉得自己被一股恶狠狠地目光盯着:“你还真要从天而降把馅饼塞到他们口中!你跟我说说,凭什么?”
乘岚承认自己确实不曾考虑此事,他不过是一时热血上涌,想用此事吊红冲与他比上一场。
仙市那时,他虽然透露了自己七日后登上天擂台接受挑战一事,红冲却对此态度不明,他并不确定红冲是否真会到场。
谁知回了寝庐,却恰好发现红冲住处与自己不远,他在竹林上蹲了好些时候,才抓住机会,本想上演一场惺惺相惜赠丹相助,却没想到……居然又弄巧成拙了。
但他亦是才思敏捷,立刻想起:“可你不是说要替他们拿到引心丹么?你想反悔?”
“我不反悔,”红冲双眼微眯:“但我至少要他们好声好气地求我,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狠狠磋磨磋磨这几人,叫他们有引心丹就没好果子吃!而你!”红冲凑近乘岚,手指轻点在乘岚胸口:“你把我的计划全破坏了!”
乘岚失语良久,心道你又不是判官,送便送,不送便不送,作甚如此自找麻烦……幸而最终咽回肚中,省得这话又惹得眼前人火上心头、撒泼耍赖。
见他不言,红冲似乎意犹未尽,故意阴阳怪气了一句:“你倒是很大方,引心丹这么珍贵的丹药,千金不换,有价无市,你也肯为了做个面子,说给就给。”
乘岚眨眨眼睛,仍未出声。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心中不约而同道:
很珍贵吗?
连赢一年的擂就能有十二颗——也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