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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知身是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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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没在红冲漆黑的小屋中耽误太久,稍作交谈便离开了寝庐。

顺着山坡一路向上,乘岚带着红冲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空旷高处,才停下脚步。

他问过红冲目的地方位,从袖中取出一枚金色的桃核,细看才知原是颗微雕核舟。随着注入真气,那枚核舟变得越来越大,直至与寻常长舟无异——这便是能够在无所依凭,空游于天的仙舟。

仙舟飞行速度极快,所耗真气又低,唯一的缺点便是造价昂贵,寻常门派散修,便是倾尽全力也难以承担。

幸而,眼前这枚仙舟的主人最不缺的,便是金钱财物,以及修仙门派的硬通货,五行灵石。

“此乃项兄的仙舟。”不等红冲开口询问,乘岚已主动解释道:“我师门的仙舟欲要离岛再来,必得在关卡再登记一遭,实在麻烦,所以我方才专门去项兄处借了此舟。”

他似乎突然想起红冲一直以来的表现,时而机敏过人,时而又似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常识缺失,迟疑道:“项盗茵,我想,你或许对他有所耳闻。”

红冲便是再不了解仙门大小秘辛,也绝无可能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项盗茵,方赭衣的亲传大弟子,亦是引心宗二代首徒,说是枫灵岛的少主恐怕也不为过。以他的财力,可以把仙舟当作普通的文玩核桃,在掌中盘着玩;以他的面子,自然也能在东海岸与枫灵岛的关卡畅通无阻。

他难免惊讶,将心声吐露而出:“你的面子可真大啊。”

一炷香没燃尽的功夫,夜访项盗茵住处,还问项盗茵借来了一枚仙舟,恐怕也拜托了项盗茵向下吩咐打点关卡处的弟子,可见乘岚与项盗茵必然私交不浅。要知道,许多修士万仙会期间在枫灵岛呆上整整一年,恐怕也没机会见一次方项师徒二人的真容。

乘岚微微一笑:“方岛主曾对我师尊有救命之恩。”便钻入仙舟。

红冲跟在他身后问:“你们云观庭……”却被仙舟内部惊得一时失语。

从外看去不过能乘三五人的狭长小舟,船舱内部却是别有洞天,大约是整个三进大宅的正屋大小,雕梁画栋,十分奢华。红冲正好奇地用感知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宽敞的空间,只见乘岚抬手轻扣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图,那面墙缓缓展开一道门,通向另一个厢房,同样是陈设雅致。

红冲赞叹一声:“真厉害。”

“此乃项兄私产,我们便在这间客厢房歇息便是。”乘岚建议。

红冲点点头,路过客厢房中的书案时,却见一封信笺缓缓现于其上。

“这信……?”红冲正欲开口询问,乘岚闻声回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饿虎一样猛地扑来,甚至用上了真气辅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红冲身前飞快地取走了那枚信笺。

“哈哈,应该是项兄的东西忘在这里了,我带给他。”乘岚把信笺团了团,塞进袖子里,干笑两声。

红冲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感知不到字决?”

那信笺并非以寻常纸墨书写,而是以字决附于其上,早在乘岚掩耳盗铃夺信之时,他就感知到了其上的内容:

“小岚吾弟,此去离岛,为兄捎带露州城杨记糖葫芦十份,不胜感激。”

“啊,对。”得知他已然知道信笺内容,乘岚活像个惊弓之鸟,嘴巴自顾自地胡言乱语:“我师兄最喜欢吃辣、不是,甜食。”

辟谷多年之人竟还有此等口腹之欲,倒是罕见。

红冲点点头,不再出声,似乎也想将此事就此带过。

然而,静默良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还会字决?”

寻常字决虽并非罕见秘术,可信笺上的字决特殊,端详其痕迹,分明是侍剑山庄的手笔,此乃侍剑山庄不传之秘,不该授予外人。

“呃,会。”乘岚的舌头似乎还没恢复正常:“他与侍剑山庄关系很好,总之,叫他偷学了些浅显简单的字决。”

“原来如此。”

二人默契地缄口不言,没有人再提起那信笺一事。

他们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推开花窗,只见夜色空茫,仙舟已然启程,正在星河中徜徉,枫灵岛好似云间的一片树叶,渐飘渐远。

又静了片刻,红冲侧脸向窗外,一副盲人赏星的模样,状似随口问:“你与他应当关系很好?”

若非至交,绝不会以“小岚吾弟”这般亲密之语开头。

“是……亲如兄弟。”

红冲笑了一声,玩味道:“比你那个小尾巴还亲?”

闻言,乘岚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尾巴”是谁。

“你师弟。”红冲提醒他。

他心道,文含徵整日黏在乘岚身后,乍一看乖巧听话,偶尔又会自作主张地张牙舞爪替乘岚示威,怎么不像有尾妖物身上的那条尾巴?

乘岚忍俊不禁,失笑出声,却又很快地掩住嘴唇,强装正直道:“他若知道你这样说,必定气得怒发冲冠。”

“毛都立起来了,那不更像只尾巴了?“红冲打趣道:“你别告诉他,下次见面,我亲自跟他说。”

他与文含徵只在仙市那时有过短暂的、文含徵单方面替人出头的交集,完全说不上熟识,可乘岚在笑,二人间的氛围是少有的轻松愉快,这般稍嫌冒犯的话语几乎算是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连红冲自己都为之一怔。

乘岚顺手支着下巴,他一向行走坐立皆端端正正,如今这动作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放松随性来,口中低声道:“那等回去了,我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这话一出口,诡异的静默顿时又在二人间蔓延开来。

乘岚刚塌下半寸的肩膀立刻提得更高,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却更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感。

红冲亦是敛了笑意,故作环顾,仿佛正沉浸在欣赏厢房陈设——如果他真的能看到的话。

他们都想装作无事发生,却怎么也忘不了项盗茵那封引人遐想信笺。

红冲原本也并不想偷读他人信笺,只不过那封信笺实在荒谬,只言片语交待正事、寒暄话语之余,偏偏还有一句很不合时宜的祝福,几个硕大、嫣红的字决绕着信笺浮动,红冲习惯了探出感知,一时不察,就十分不小心地将那行字刻进了脑中:

“祝与弟妹共度良宵。”

八个字如今还在乘岚的袖子里一边跳动一边散发出粉红色的幽光,叫人想忽略都难。

乘岚自然也在见到信笺的一瞬间,就意识到项盗茵恐怕是误会了。他立刻将信笺藏入袖中,试图跳过这尴尬的一刻,可越是想要忽略,就越是能从普通的话语中,品出别扭的意味。

就连红冲打趣文含徵、乘岚接话说要介绍两人认识,都平白因为心里惦记着那句“祝与弟妹共度良宵”而有了深意——怎么看,都更像是新媳妇见家人。

终于,乘岚似乎破罐子破摔,忍不住戳破了这层微妙的窗纸:“项兄是误会了,你放心,我会与他解释。”

“是要解释。”红冲顺着他说:“你们关系亲密,才不好叫他误会。”

乘岚又说:“不过我说要介绍你与我师弟认识,是认真的。”

红冲也道:“我亦然。”

“你们年纪相符,想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乘岚笑了笑。

红冲却在心里道:那可未必。

然而,他正要糊弄两句客套话,突然间恍然大悟,缓缓将头转向乘岚,眉头一抖:“你想占我便宜?”

分明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乘岚一句自己与师弟年纪相符,平白叫他仿佛矮了乘岚半头。他开口质问乘岚时,自己也心有迟疑,说不得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未可知。

然而,乘岚却是面不改色,丝毫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顺水推舟道:“我不会让弟弟妹妹吃亏。”

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红冲为他这般“厚颜无耻“的态度而惊得一时无言,半晌过去,才不冷不热道:“我只认强比我强的人。”他心知早先林中一比,算是乘岚的手下败将,却心有不服,接上一句:“再来一回。”

无需提及“幻术”二字,乘岚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颔首一笑,道:“但凭君意。”

话音落下,只觉一阵咸腥的海风从敞开的窗口卷了进来,在屋中肆虐,客厢房中被搅得一片狼藉,待得风声渐息,红冲已然身在一片苍茫戈壁上。

这是哪里?红冲并不知道,一股微妙怪异感不知从何而起,像一滩污泥试图将他的意念拖入沼泽。

乘岚模拟的场景确实十分真实,无论是原野还是戈壁,完美地欺骗了幻境中人的真气和五感——虽然红冲只有四感。

可惜,或许正是因他只有四感,才更容易从此间抽离。

修士们锻体练气,对自己的五感与真气总是信任的,除非感知到的一切与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相去甚远,否则,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眼耳口鼻,尤其是眼睛。

在乘岚的幻境中,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无论是肉眼所得,还是真气的感知,都被幻术所欺骗,只要有一瞬的放松警惕,就再也无法重拾起怀疑之心,转瞬间忘记自己原本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想来幻境中所看到的景象,应当是乘岚最费劲心思营造的一环,偏偏不巧遇上目不能视的红冲,倒像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他轻道一声:“破。”

又是一阵狂风大作,红冲却仿佛身处于风暴的最中心,任尔暴风席卷,他自岿然不动。

乘岚赞叹:“你实在厉害。”

幻术消退,他们仍在仙舟的客厢房中,一桌一椅俱是原样,没有丝毫被暴风肆虐过的狼藉,唯有红冲面前的窗户被合上了,乘岚的一只手还搭在窗柩上,轻轻地敲击着。

红冲略一沉思,蓦地作势侧头看他,又提起那算不得赌约的话语,也不知是耍赖还是认真道:“若我有办法能助你精进此术,是不是该反过来,我做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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