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人生纷杂,一门之隔,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刻,师小祺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了。
“我问过师仰祯了。”他眼含热泪,被泪包着的双眼钉在红冲身上,似乎是期冀于从红冲的表情和动作中,察觉到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强作镇定道:“她的反应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红冲不知道这姐弟二人间是否有过怎样的交锋,却诚实道:“可惜,我也骗了你。”
师小祺嗓音艰涩沙哑,一字一句:“不、可、能。”
他背弃了亲族、宗门,甚至想彻底斩断与过去的一切,抹杀掉曾经的自己,如今,他把眼前人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可能!”师小祺突然暴怒地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声几乎在屋里响起回声,失态道:“我还用法阵和五行灵石测试过了,你说得对,我是木天灵根!”
红冲一言不发,伸手虚悬于师小祺的手掌上方几寸处,真气涌动。
几息过去,无事发生,师小祺心烦意乱道:“这是做什么?”
他说着,就想要抽回手去,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如今就像被黏在了桌案上,随着他用力拔手,竟然真生出几分灼热的痛感,仿佛若要硬将手与桌案分离,就得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红冲察觉到他的还想妄动,制止道:“别动。”
随着他话音落下,真气涌动,痛感骤然跃升了数倍不止。
十指连心,师小祺闷哼一声,当即被痛成一团蹲在地上——若非他的手还被押着,恐怕如今已经在地上打滚。
幸而剧痛不曾持续太久,师小祺一口气没缓过来,不住地喘息着,便感觉痛如烟散,自己的手也恢复了自由。
这是在做什么……不等他问,红冲开口先道:“看你的手。”
师小祺连忙看去,只见他的手已然大变了样,手掌发红,五只手指黢黑,活像是被烤出了一层碳化的皮。他试着活动手指,黑灰自指尖寸寸脱落,而他的手指静脉震颤,隐隐有真气在其中涌动。
从指尖化出真气,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技巧,师小祺本该对此驾轻就熟,可如今,他却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在自己经脉中涌动的真气并不属于他自己。
恰在此时,红冲抓住那只手,在掌心轻点。
如一颗石子落入水面,真气显形,他的经脉自掌心亮起,延伸到了三根手指,分别是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
“看到了吗?这才是你的根骨。”红冲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木水土三灵根才对。”
三灵根……他是三灵根……
他怎么会是三灵根!
师小祺挥开他的手:“你骗人!”
“我确实骗过你,”红冲却不恼,心平气和道:“但这一回没有。”
师小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眼前这只手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而是突然化作一座五指山从天而降,压住了他整个人,而那三道经脉便成了束缚他的锁链,让他无法呼吸。
红冲叹了口气,轻声道:“想来你师门应当是考虑到,三灵根同步修炼必定进展缓慢,便择了水土二道令你修炼。”
这话说得委婉,是不想师小祺伤心,但师小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灵根放在凡间可堪是上佳仙骨,因其是大多仙门收徒的最低门槛,可对师小祺这等出身仙门的世家子弟来说,堪称是最差的资质。
至少在霜心派,三灵根弟子只能获得最寻常的教习和指点,如此庸碌无为地作为一个杂役弟子度过余生。而再差的四灵根,抑或是五灵根,大多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只能做个无缘仙途的凡人。
纵然单灵根的天赋异禀之人罕见,否则也不会称之为天灵根,师小祺从未肖想过自己若能是天灵根,可他也从未设想过,自己是师门亲族中最底层的根骨。
那他曾经的痛苦愤懑呢?他的嫉妒与不服又算是什么?他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却原来这本就是他的位置?
“你还在骗我……是不是……”师小祺的声音已低不可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红冲心道:总算能进入正题了。
“木水土三道中,木最适合你。”说着,红冲轻轻捏了一下师小祺的无名指,说道:“水道宽容,土道中庸,可这都并不是你的本性。”
师小祺在霜心派这些年,没有一日是心里畅快的,便是因为他不甘立于人下,只是即便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仍然难以望及师仰祯的项背,残酷的对比让他有再多的不平也只能咽回腹中,还要赔上一个笑。
他装得很好,至少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未暴露于他人面前,以至于如今有人剥开他的心,他忍着痛,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只听红冲又道:“可你困顿多年,却从未有一日言放弃,就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抱歉,”他微微一顿,继续说:“木道坚韧,这才合你的本性,若你修木道,想来修为该比如今更有进展。”
师小祺没抬头,低低道:“所以你骗我是木天灵根,是么?”
“是。”红冲承认:“我也是真心劝你多出来走走,游历世间,别老呆在你家的一亩三分地里。”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原来霜心派内情,也不知师小祺会为此事崩溃至此,只当他少年心性不服输罢了。
话既然说出了口,酿成如此后果,红冲也无法再将自己撇清了,只可惜——
“但我的神通你确实学不了。”红冲又道:“你没有火灵根,是一点、一滴、一丝都没有的那种没有。”
师小祺垂眼看去,中指分明是手上最长的一根手指,却是他手上唯一一根毫无真气萦绕经脉的手指,就连食指都还有冒了个小尖呢。
短短两日他遭逢巨变,心境先是大起,接着一落再落,如今算是落到了谷底。他愣愣地抹了把脸,擦去脸上的泪痕,似乎突然释怀了,便爬起身要走。
红冲拦了一把,问他:“去哪?”
“不知道。”师小祺哑着嗓子说:“反正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话还没说完。“红冲却道:“三灵根又不是不能修炼,你这是要自暴自弃?”
闻言,师小祺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时才知道他又是涕泪横流沾了满脸,嘶吼道:“三灵根怎么修炼?你告诉我,三灵根我这辈子还能怎么修炼——”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红冲如法炮制轻点自己的掌心,同样是三道真气蜿蜒而出,分别是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只不过小指处却略有不同,师小祺一看便大概猜到,应当是是水灵根所变异的冰灵根。
“且不说天底下三灵根的修士多了去了,只不过那些,你大抵看不上。”红冲淡淡道:“我也是三灵根,甚至其中两道相克,不照样修到你想要的境界了?”
师小祺看着他,顿了片刻,方才停歇的眼泪又喷涌而出,嚎啕大哭了一声:“师——”
这话又没说完,红冲用一道真气塞住了他的嘴,这一招还是从乘岚那里学来的。
“不许拜师,说了我的神通教不了你。”红冲说:“只是鼓励一下你,具体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他看着师小祺那张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又可怜巴巴的脸,抬手又是一道真气,燎干净了他脸上的涕泪。
“我还得问问我朋友。”红冲道。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
他得了希望便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连肿得像核桃的双眼也有了神彩,转眼间状态便好了许多,红冲于是解开了他的禁言真气。
哪料他一开口便是一句:“你还有朋友?”
红冲听了这话,分明想直接反驳,临到嘴边却莫名心虚,只得反问到:“我怎么没有朋友?”
师小祺忙不迭解释:“道友莫误会,我是看你一直独来独往,况且,我还并不知道你高姓大名。”
这话倒是提醒了红冲,眼见二人也算是关系不算生疏了,他便说:“姓红,单名一个冲。”
“红兄。”师小祺连忙唤了一声。
红冲十分受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厢二人终于算是皆大欢喜,那厢却是争端频生。
乘岚带着文含徵离开寝庐不久,就在竹林中被人拦住。
来人身形高大,一袭青绿色衣袍,手持一柄折扇置于头顶遮雨,扇上书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甜“字。他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出现在了竹林中,眨眼的一瞬,便到了乘岚的面前,端其明眸皓齿,貌若好女,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乘岚道:“项兄。”
正是斗魁真尊项盗茵。
项盗茵朝他一笑,视线转向文含徵,打了声招呼:“这是文师叔的儿子吧?长得真俊。”话音未落,他用扇尖轻敲文含徵肩头,文含徵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
“糖葫芦呢?”项盗茵直截了当地伸出手。
乘岚也早有预料地取出乾坤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顺道发现,红冲和文含徵的那份居然还放在自己这里。
项盗茵立刻关注起糖葫芦来,他随手把折扇插在后腰,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怎么不把弟妹也带来一见?”
其实,早在寝庐中布雷降雨时,他发现昨夜与乘岚同行者分明是个男人,便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也实在是因为乘岚一向守文持正,昨夜那般冒昧请求他帮忙打通关系,从他认识乘岚算起也是头一回,项盗茵便下意识地当作这小子情窦初开、色迷心窍。
明知误会,他偏偏多嘴一句,不过是兄弟间的随口调侃,只待乘岚反驳,他便打算扯开话题谈起正事——至少,他原本是这般打算的。
可乘岚提了口气,却一直没出声。
项盗茵咽下山楂,这才细细打量起乘岚。
只见乘岚微微颔首,眼神左顾右盼地乱飘,甚至抬起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竟然有几分不安。
项盗茵又吃了一口,十分莫名地问:“怎么了?”
乘岚又是纠结了许久,才低声道:“项兄,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项盗茵点头点到一半,生生地卡住,心道:这个‘还’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问,乘岚又接上一句叮嘱:“你可别说漏嘴了。”
项盗茵:?
他愣神之际,就被一颗漏网之鱼的山楂核卡住了喉咙,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头:“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