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项盗茵便侧头看向乘岚,他一头雾水却不好显露于人前,嘴唇未动,逼音成线道:“几个意思?”
只见乘岚眉头紧锁,且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神情该是如何模样,如今正抬手捏着眉心,却怎么也揉不平两道剑眉之间深深的沟壑。他亦逼音成线回了一句:“项兄你有所不知。”就没了下文。
红冲将一来一去听得清楚,轻笑了一声,正欲开口:“我……”
他还没说完,乘岚心知他必定又要作怪,连忙打断他:“又不是亲兄弟,到底不好这般无礼。”
话一出口,乘岚便知道,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中招了。
果然,红冲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故作懊悔:“那倒是我无礼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
幸而他还没说完,项盗茵醍醐灌顶,先一步悟到了真谛:这声“兄长”分明是乘岚蹑手蹑脚却还不敢表明心意的情趣!难怪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通了此事,项盗茵补救道:“其实,是因为我们年纪差得有些多了,你还是跟着乘岚喊就好。”说着,他抬手拍了拍乘岚的肩,哈哈一笑:“别看我年轻貌美,其实我可有两百多岁了!”
乘岚也连忙附和:“确实。”
为了取信于人,项盗茵又随口道:“是啊,乘岚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说起来乘岚小时候……”
乘岚又忙不迭地打断他:“项兄,这些便不必说了。”他只想逃离眼下的话题,目光急中生智地扫过红冲身后:“这位道友十分面善,敢问一句高姓大名?”
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开场白,偏偏被问的人是一个正愁如何抛弃过去身份的人,师小祺面露为难,他若报出名讳,眼前的两个聪明人必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若不答,只会显得更为可疑,毕竟正常人谁会支支吾吾答不出自己的名字?
更何况,他实在没想到红冲要带自己见的朋友竟然是乘岚,在他的记忆中,二人昨日下午还在擂台上闹得不大愉快,今日怎么就这副兄弟情深的样子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情不自然得一目了然。
见他忸怩不答,乘岚果然眉头一挑,他身侧的项盗茵更是神色一冷——只当眼前人实在猖狂,居然敢在枫灵岛引心宗的地盘,在他项盗茵面前,下他自己人的面子。
红冲便插话:“他叫小草,这名字太简单,他不好意思说。”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状似赧然道:“抱歉,抱歉,是小草失礼了。”
这番遮掩多有牵强,几人皆是心中有数,只不过乘岚看在红冲的面子上,项盗茵看在乘岚的面子上,各自揭过罢了。
项盗茵甚至随口道:“小草见了我恐怕害怕吧?”待得师小祺露出不解却又不敢反驳的神情,他呵呵笑道:“小心被我偷走。”
乘岚:……
他莫名地感觉浑身发冷。
师小祺亦然,甚至有种师仰祯就在身侧般阴恻恻的错觉。
唯独红冲掩唇笑道:“项兄实在风趣过人。”
乘岚对着师小祺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便问:“小草道友在这里做什么?”
此处是云观庭的寝庐,更甚来说,这个院子就属于乘岚与文含徵师兄弟二人。项盗茵施展术法送他回来,因而在此,合理;他一回来就看到红冲不请自来擅自坐在屋顶,他也能接受;可红冲还带了个外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利了。
“是我带他来的,兄长莫怪。”红冲答道,不等他反应,又低声道:“我有一事,除却兄长,便无人能求。”
他曾经花功夫欣赏心里的风筝,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心里的风筝——先是乍然断线飘远,引人心慌,又随着风落回人手中。
这招面对他人是否有效尚未可知,可乘岚显然无法拒绝。
乘岚便道:“既然如此,进屋细说吧。”复又看向项盗茵。
项盗茵十分主动道:“刚好我也有事,先走了。”此言非虚,魔修一日不能被找到,他便一日不得清闲。
然则思及此处,他暗自叹气,对乘岚又说:“这事我会再与师尊请求的。”竟是丝毫没有遵循方赭衣命令,把乘岚安排着和自己一同搜查魔修的意思。
乘岚却摇了摇头,笑道:“师兄不必为我犯上。”
项盗茵又叹一声,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知肚明,这才无奈离去。
眼见项盗茵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乘岚正要引两人进屋,红冲却道:“那亭子不错。”
乘岚顺着他手指看去,原来是莲池中的一个观景凉亭,因莲池本就不大,其中的亭子更是十分狭小,乍一眼看去,叫人还以为是个频状小塔。
正是因为亭子太小,莲池中又花朵寥寥,不算是什么好风光,乘岚才不曾如此提议。如今见红冲感兴趣,他莫名回想起槐树林里的那茅屋,同样是小得他感觉自己都快转不开身子,心道:莫非红冲偏爱这些十分具有包裹感的空间?
他于是从善如流:“那就去亭子谈。”
三人飞身跃过莲池,落在亭中。
这亭子远看就知尺寸甚小,近看更是十分逼仄,三个人在亭子里莫说是无处可坐,连站着都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红冲犹自不觉,满意道:“果真不错,荷香芬芳。”
“你喜欢荷花?”乘岚随口道:“你可以搬过来住。”
红冲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将这花折下赠给我?”
比起移动人,显然是移动花更方便,乘岚偏选择邀请人动,被他这么一问,平白显出几分“居心不良”。
乘岚一怔,也不知是为了撇清自己,还是当真并无此意,连忙解释:“是项兄说这花罕见,百年来都没见过一回,我恐怕不好擅自安排。”他生怕红冲吃味,又道:“你若想要,我就去找项兄要。”
红冲不置可否:“再说吧。”似乎不欲再谈此事,话锋一转,问:“你可有什么木灵根的朋友?”
乘岚敏锐地察觉到他兴致不高,却又不知为何,心绪兜兜转转,居然期盼起红冲像从前那样,用文含徵来故意与他说笑的时候了。
他拿不准红冲的心意,便只能回答道:“有一些,无晨谷的方兄几人便是。”
红冲摇了摇头:“无晨谷不可,还有么?”
他只说无晨谷不可,却不知无晨谷是为何不可,乘岚不明所以,只好直接问他:“除了木灵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红冲思索片刻,答:“不要丹修,最好是散修,或者所属宗派不能名气不大,为人行事低调,最好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罢。”微微一顿,又道:“大抵就如我这般。”
乘岚暗笑:你可不低调,也不算什么好相与的性子。
但补充的要求比单单“木灵根”抽象许多,乘岚不禁问:“你想做什么?”
红冲指向师小祺,道:“为他找一份安心。”
“什么?”
“什么!”
此言既出,乘岚与师小祺不约而同地问出声,只不过乘岚仅仅是心有疑惑,师小祺则是急赤白脸地脱口而出:“你想把我扔给别人?”
红冲十分莫名,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留在身边?”
他这么一说,师小祺才想起,红冲确实曾言要找个朋友问问哪里能帮到他,是那时他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当成了自己去处落定,一颗心方才安稳不久,如今美梦破碎,又摔成了一地眼泪。
“怎么说哭就哭?”红冲啧啧称奇。
乘岚这下算是知道,为什么此人长着一双如此醒目的桃核眼了。
他总不好看着红冲带来的人在自己眼前哭天抹泪,只得对师小祺缓和道:“你别急,他就是……”话语一顿,且不说他不能擅自为红冲做主,更何况,扪心自问,红冲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随心所欲,这番性格不宜为人师表。
沉吟片刻,他只好续道:“他就是如此铁石心肠。”
师小祺还期望着乘岚能劝上两句,这回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哭起来很安静,看着是十分惨烈,但没什么声响,一边泪如泉涌,一边暗自调息,倒是十分省心。
红冲看不见,便当做没这回事,对乘岚道:“他是三灵根,我建议他转修木灵根,可我不懂,总得给他找点木灵根修出了门道之人瞧瞧。”
乘岚一怔,却不大赞同——红冲乐于助人,他没甚好说的,可转修其它灵根对修士而言可不算小事,贸然给出建议,若是听者懦弱,最后少不得要将责任全推到建议者的身上。
他生怕红冲惹上怨恨,就不肯对师小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正色问:“他到底是谁?”
红冲答:“昨日天擂台下北坎位,手持双剑的无名少侠。”
倒也巧,昨日师小祺与文含徵、红冲先后切磋时,乘岚尚未赶到校场;待得乘岚到场,没两句话的功夫,师小祺就跟着红冲溜走了。唯有邀战红冲的两句话功夫,二人同时在场。
只可惜,一个是横空出世风光无限,一个却输赢皆没能引人瞩目,自然只有后者注意前者,前者却不曾留神后者。
幸而乘岚记忆过人,略一回想,仍然明白了眼前人身份。
他不知霜心派内务,自然不晓得红冲是顾忌着师小祺心有芥蒂,只觉得实在费解——又不是没有名字,为何要把话说得如此拐弯抹角?
然而,他还是顺着红冲的说法,微微一笑:“哦,原来是双剑少侠啊,在下乘岚。”他一顿,忽地反应过来:“你居然是三灵根?”
师小祺闻言,顿时脸色更白了几分。
却听乘岚赞叹道:“三灵根还能在如此年纪结丹,你很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