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大观园现下仅惜春李纨两处住着,那妙玉去时并未提及何时再来,想也见面只绝期的。园里使唤的人渐少,园中只见空落,人寂音渺,别的不及道之,惜春处时有丫头回了有人只暗地私焚杂废物混着打发差事,惜春禁之却难断绝的,因自惦忖回思起那日林黛玉紫娟情由,诲之不迭,等见了面,又不能屈就小姐体面,只欲命叫来那日的婆子丫头,当着侦询了内情施规惩戒以泄忿,又思两府尽已开罪,本意只要皈依了方外,竟不做了俗世中孽账倒好。渐渐妆也懒梳,散着一头青丝,整日作着未完画幅,定了画结之日便是他离家之时。
林黛玉见平儿来,道了凤姐主意,便带平儿先往邢夫人前回了,因请了双池一起至惜春处。黛玉早见惜春只素面披发,欲问也只缄默,心知自有上房两层长辈,自己多事反落了没意思,惜春性情古怪,上日也只无故遭了奚落的。惜春看黛玉淡淡的,也暗自打量因得罪了他的缘故,只更炽决念。姑嫂见了,只以礼面道理说几句话,一时交代完了留了双池使暂住这里,黛玉平儿便辞了去了。
荣国府此日摆了家宴,请了戏班唱戏,两府丁眷宗亲聚筵共贺贾琏纳妾之喜,一对旧人作了一日新人,当众拜了天地家恩,二入芙蓉帐,与前番别院里寂落偷欢自是不同。
只说双池既入公府,因见得贾蓉贾蔷宝玉等俱是人品超逸,神采丰颖,便将当日乍见了贾琏一眼动情的心肠只毁了大半,常日闺中凭栏望月兴叹。日间又只听凤姐与贾蓉贾蔷又说又笑的,怎奈大户府苑循仪规礼,自家倒如珠宝遭了淹没的,因凭添一段闲愁来。园中时闲散缱闷,偶至惜春处看一回画,说话中间那惜春只出口禅机,因坐不了片时,只得告辞出来。
这日园中赏花行走至大观楼牌坊处停了,览阅那些石刻铭文,细看怪石上许多题颂字迹,却不知此乃当日贾妃编纪园中众人诗词歌赋只叫镌刻烫金此处的。门坊两侧嘞石高只数尺,状伏虎狼,双池读了一遍,便大约由中通晓旧日故事。正自忘神查看,随了字迹移步石墙背后,猛不防却与石后一人只对面的比见了!倒唬了一惊,旋即认出此乃东府贾蓉。
贾蓉早示意他噤声,只打拱不迭。双池只看贾蓉行装更显得秀色可餐的,便随手向他丢去手上丝帕,只打在贾蓉脸上,却转身复走至石碑前,看丫头多余儿正在那边掐花,便唤他道:“你过来,我才看手帕子不见了,大约是遗失了四姑娘那里,你先往他屋里去问那里的人可见了没有呢,我且这里瞧这些字等你。”多余儿听命只应了去了。
双池见他去远,转见贾蓉索帕,又见贾蓉正在滴翠亭那边树后拿着帕子向他招手,只得鬼鬼祟祟赶上。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滴翠亭,贾蓉见他进了早掩了门,回身拦腰抱起便滚向窗下靠座,口里只轻呼了“心肝儿”“可人儿”,按住便忙忙撩以宽带起来。
双池始觉他孟浪不堪,只是半推半就,哪知贾蓉原是个中里手,不消片时。便又迎合他,二人只浑忘天地为何物,只得几番方渐罢休。
双池坐起整衣,贾蓉一手环腰依依不舍,一手帮他端了发髻簪环。双池因拔下头上一枝金簪子给了,眼里落下泪来,贾蓉接过顺手丢进靴筒内,凑近他脖项温存婉语只是亲不够。双池因推他使去了,贾蓉恋恋不舍结束了便逃之夭夭。
双池推开隔扇,见多余儿坐在牌坊那里拿着花顽,便出来走近水畔,向水中自照,复拿头上插的发梳泯一回发际,方走过来,向丫头只道了“腿酸,才往亭子里歇了会子”因支吾过去,遂叫他往回去。
却说贾蓉早已留意双池,日夜思想成其好事,乃白日里过来见凤姐,也不过为的能多瞧双池一眼,又恐凤姐疑心,便拉了贾蔷吃酒又与些好处,怂着一起往凤姐家里,只把新闻笑话讲了凤姐听笑,再趁机献巧卖乖捞了好处。
贾蓉贾蔷只取凤姐衣饰妩媚,品性风流,又兼持家威风八面,别有一段可爱风格,二人多得凤姐好处,只赤胆忠心唯命是从的,屏人处彼此表面工夫也多已作尽。此番贾蓉得偿所愿,走路只觉那金簪子在靴筒里硌得慌,只要拿出扔掉,因细瞧了成色,便暂拿着。
一时走过腰门处,等着的小厮见他模样便知得手,只垂手站着谄笑道:“我这会工夫只替爷往上头已扯了几回谎了,这俩腿子也跑的酸麻了。”贾蓉抬手抛过手上金簪给了他,道:“有劳便有赏,自来如此。看你可还道乏不了。”小厮俩手接住抓了钗,只喜的拱手称谢,道:“奴才伺候着爷,自然比别的有福些。”贾蓉早前头走去,小厮乐颠颠只跟着,不提。
再说双池不意红杏出墙,大胆私合贾蓉,回了房中乃靠了榻枕歪下心里只默默回想,不知是喜是忧。贾蓉那头继而动作,如此几番又染上贾蔷,终是明了自己原只是爷们玩物罢了,哪有真心实意的?遂恼极泰来,竟也放浪肆为,大有尤二姐设意只勾逗贾珍贾琏风致,只他这里却是真情施为!岂料如此以来,贾蓉贾蓉二人反却汗颜惭愧罢局,再只千呼万唤也终不出了!即至家下酒宴时见了,也不过以礼恪守的相对,全然不复初见时挥洒风流情状,双池便觉风月景致也与他二人差意做足,只宝玉未知地里。却不知宝玉得了黛玉,已然断了臆测神话女儿去意,双池因见他始终如一不动声色,只得止了路数,便想存几分体面未尝非善事。
哪知他时运不济,分娩时生下一女便恹恹待毙,贾琏四处求医只是回天乏术。凤姐此番因不敢暗作手脚,见他所生不过个巧姐一般是个女孩,心安大半,又见娩后又只死了,也便假意掉几滴泪,因操办了丧事,倒痴心待承孤女,赢得贾琏称赞。
然合府人等早先因尤二姐之事已起了闲言碎语,今见双池又逝,对凤姐只更加了猜忌之心,那赵姨娘不免背后张嘴涂鸦了凤姐,倒闹的凤姐气势大跌,邢夫人自是称愿。
此日林黛玉早饭毕,平儿彩明早过来伺候,黛玉使平儿坐了,自往案前始为贾母抄写经卷,平儿便请问传了管事的来,黛玉握笔写字,只点了头。
宝玉因几日学里放假,只在那厢芝房闲事调理脂粉,一时过来看黛玉抄经,平儿门边杌子上坐着,料理管事,只不时问了黛玉,黛玉看也不看,指使了发派,管事的人领命的下去。一时这里暂歇,平儿门口放话使回事的人及时来此。宝玉弯腰屈肘黛玉案头,看他写字笑道::“妹妹越发一心两用的,想探春妹妹在日替了凤姐姐管了事那时节,尚有宝姐姐大嫂子一起帮衬了,所以倒做了几样大策略改新的。妹妹只分十之一二心思,想也够应付计较了那些琐事去。”黛玉嗔看一眼,因才听门口人回话,住了手转面使叫了那人进来,道:“府里因各房里人少了,使不完多出的人,所以规矩是须放出去些奴才,既放时,自然择优去劣的筛选一二,你们这些管事儿的也不要得了这个话头,便只顾打起各人算盘的,看平日里心眼不合的,便来混报了哪一个当日里只一点半错,倒巴不得只去了各人眼里的刺,白屈了老实人。我只说存了这样心,也该防着如此挂麾作耗底下只兑出来,惹恼了凤姐姐,倒还把各人的饭碗白闹的丢了去。也不许你们成日里闲了便嚼起裁人的话,竟使人心惶惶,各人手里的差事也懒怠做好的。照我说府里撵去几个人的话,多也是为给个个提醒的意思,只尽心当好手上的差是正经的,这宁不是府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阵势。嗳,这样知识说了也是白说,只细想了我的话意去。”说完轻叹了,复拿笔只继书。
地上站着两个媳妇婆子才报了哪家不是,当应命的撵了出去,又听黛玉道了这样几句话来,只暗暗互看了一眼,一个忙陪了笑,道:“到底是宝二奶奶,说出话来只无处不到的。请奶奶但放宽心,料无那样大胆的人,只借了主子的刀倒自专混砍,希图各人只受用了不成?”黛玉依旧手写只口里道:“你就是住儿家的不是?你既这样讲了,自今儿起,这个事便由你一个人来管,先听了哪个再只闲话撵人的话,记着名儿的只来回了平姑娘。家里有了大事告假的人,等来了也认真告诉了他。至于哪个去留的话,你们报的人,这里只作了记号,底下是要同他各人主子再说说,终了才能断定。”住儿家的不免心虚,忙称谢,见说完只告退,几个人出门只悻悻的去了。
紫娟因抿了嘴的笑。平儿轻叹了摇头,二人换了新茶上来,宝玉坐着吃茶笑道:“亏了又说了项庄舞剑的话来,可不是对牛弹琴么?常日我只说妹妹竟如了马谡,纸上工夫了得,哪里能同那起人只授受说话呢。”黛玉搁笔看宝玉道:“他们可不是了牛呢,我也非同马谡的,嗳,反倒只和你也说不开了。你只管混打搅我,原是你只设在井底的,倒来混拿个人说嘴了。”
平儿因站着回道:“我叫他们都散了,二奶奶可暂安了。”黛玉道:“既完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去,我也要歇着了。”平儿便带了彩明辞了一起的出去。屋里几个人收拾了一回。宝玉那里坐着笑道:“你抄经不是给那些人瞧的罢?他们去了,正该静心的誊写的,怎么见你回回管事儿的人散了,你便经也只不写的?”黛玉不由一笑,使手轻戳了宝玉鬓角道:“罢了,你既不知我的心,我也懒怠和你只讲去。”宝玉因拿着茶杯思忖,只笑觑黛玉因询察他眼里意思,一时便合掌的笑道:“想世上知你者又舍我其谁?只说叫人放下这里的珠帘子或幔子,使隔开那些人,妹妹只听声儿裁夺对付的,然帘子皆可看得见,用了抄经手法,可比垂帘又少了许多动作,只心里认识了间隔着的,终究意思一般的也有了,也只潇湘妃子才能有如此心法手法,真妙了。”黛玉听了一笑,道:“瞧你兴头,只管说了这一笸箩话来。又是垂帘垂帘的,我竟成了那汉高祖吕后垂帘听政不成?不跟你这里贫嘴磨工夫的,我略睡会子。”说话离座进去寝坞。
宝玉摇头叹息,又听门口报了茗烟来见,宝玉便另往书房。一时进门才坐了,只见秋纹领了茗烟进来,茗烟只一头汗流的,因门口请安,宝玉使他门槛上坐了回话,茗烟谢了蹲坐下,使袖抹了一回脸,道:“我知爷只候着,便赶着来见爷。那花袭人如今是那琪官……蒋相公宅子里的当家奶奶,跟我们宝二奶奶阵势差不多。我只尊爷吩咐,在镇子上寻了包打听问了爷要的话。我还要说个顺路的巧宗,我今儿自蒋相公大门口要过了时,却见是那位柳相公正从蒋家出来,跟着的也是面生的随人,又看不真那里出的,说话也听不懂。”
原来茗烟只是宝林二人遣去留心袭人生计日行的,此刻又意外得了柳湘莲的话,宝玉闻听柳湘莲先失惊且喜的道:“柳二郎何时又得返京的?真真喜事一桩,只该来见了我!想再过两日必是来的。”说着只起来踱步又搓手的。
茗烟见宝玉看了他,接道:“二爷只想人家,却不知那姓柳的焉同了二爷一般只重情重义呢,连我只和他顶头的见了,听他鼻子孔里哼气一声,便看也不看,我想他如何竟不认得我?且他回了京里,焉不须就近先来拜见了二爷,奴才想那柳老二必是死过一回又活了的,比先更只冷心冷面的,脸上一对凤眼瞧着只要杀人的样儿。”宝玉沉思,问道:“你也去过柳二家门不曾?”茗烟摆手的道:“他既不在京里现身,哪里又会守着家里等人去扰他?我看倒是罢了,倒不如不招惹了他的好,那东跑西没的,跟着的人瞧着竟是世外野人一般,我料他难保不下水只做了那起营生呢。”说话几个丫头拿茶上来,宝玉使茗烟吃茶。茗烟谢了拿起碗饮尽,又执壶自注了。一个丫头这头向宝玉擎茶,宝玉接了吃茶,道:“这个道理你是不知的,但凡是了人,即生来俱情俱义的,便是那山贼海盗。你只拿真心待了,终也蠲不了仁义二字。柳二郎有心结交了多些朋友,必是因了那人重情重义,倒不如你说,便为了跟着蹚浑水的理。”茗烟更要答话,宝玉只摆手止了。
宝玉此一番话也是早日与柳湘莲相共得来,此不过是宝玉镇日深庭厚院心里只测想臆断罢了。此刻为得见那柳湘莲,宝玉因谋之于茗烟。茗烟只得思忖搜刮一回,忽想来一事,喜道:“再有几日便是小秦相公祭日,早日里爷同秦相公柳相公好了一场,既道柳相公重情义,那日他自会往秦相公坟地尽礼。爷先安稳这几日,只到了那一日,爷指一事几个人混出门去,再向城边酒家等着,我先时暗暗守在秦相公墓处,叫扫红锄药只往爷和奴才中间传话,若得见那柳相公,便拿手势传给扫红锄药,爷得了信儿,只速来坟地,便可见了柳相公,若爷不耐烦那乱坟岗子,便叫扫红来一起向柳相公传话说了爷单等着请了吃酒。柳相公若应了便好,若不理会,爷也不要拿奴才出气,尽只派了奴才不中用。”宝玉听完哈哈一笑,使手拍案站起的道:“正是这个主意,这会子便是这个可该赏了你,先不管那一日的话。”说着便叫丫头取来他那件褂子上缀的荷包来,拿手上解开略瞧了一眼,便将荷包只丢去给了茗烟,道:“那日出去有了好音儿,自然还赏了。”茗烟早跪地磕头谢了赏,爬起道:“奴才这就去哨探哨探,天保佑奴才出了门竟门外又巧遇了那柳相公,才好死活拉了他进来,好得了爷欢喜。”宝玉因踢他使去道:“快去罢,净由着尖嘴猴腮的讨赏吃酒。只仔细的办了去。”茗烟因辞道:“爷只放心,包了奴才身上。”说了退出的去了。宝玉见去,只原处走动叹息,因思昨夜烛火迸结的,原是应着那位玉面侠胆的冷君子归了京畿的,思想一回只是坐不住,便吩咐取来外出衣履道出去。黛玉里头闻声见不回了他也不问,凭宝玉只出门的去了。
宝玉骑马出来,门口方留话向薛姨妈那边。几个人左右跟着,一时只在冯府大门前踌躇,门口的见是他打了千儿请安,回道是冯紫英放鹰去了。宝玉马上抬手以马鞭指了冯家门房笑道:“等冯世兄回来,告诉他我来找他便了。”说着早打马的去了。
又绕了两个街巷,到了薛姨妈这里。人皆轰动的。薛姨妈闻听出屋看他,宝玉阶下请安,薛姨妈先命人备饭,叫人带了跟着的人下处歇脚吃茶。宝玉只得先跟了进上房和他姨妈叙话,复问了好安依命坐了,便问薛蟠。
薛姨妈笑道:“我知你来要见他。如今他竟不成了过路的,这个院子也成了他的店房,爱住不住的,哪里又有守着家的时候。你正经寻他来,原该先打发人来问准了才好,”薛姨妈正说,可巧香菱拿茶上来,听了便笑道:“宝二爷专意来见大爷,老奶奶何苦拿气话回了。赶巧大爷今儿还不曾出了门去,才还叫人开了箱子翻寻那件袍子呢。”薛姨妈使宝玉吃茶,道:“那狗拉的屎我还瞧着是他的呢。他倒还在。嗳,必是将外头捣鼓的银子钱只赌的输尽了,只好干奈着憋了屋里是有的。”香菱请宝玉吃茶,宝玉称了姐姐的谢了。薛姨妈叹气,看宝玉早堆了笑的道:“我的儿,今儿因你来,那孽障竟老实在屋里呢。你先这里略侯着,我先叫人命他拾掇拾掇,你底下去了书房罢。”宝玉一笑且等。
香菱应了才要出去传话,却见薛蟠俩脚上只着落花绣鞋门边探头的道:“真是宝玉么?我说你老弟到底想起我了。”说着才要一抬脚的进槛,只见薛姨妈立时手指了只止他道:“且立住!我才说叫宝玉往书房里,你们再只那里说话。见不得你成日只一头一脸的酒气,倒醺脏了我屋子。”
薛蟠慌忙缩了脚,只得依了门框靠着,等宝玉辞过薛姨妈出来,方请宝玉。二人出了院子向书房来。宝玉走着只道:“那表嫂当真舍得了这大宅子,总也没个信儿回来。”薛蟠咳叹道:“平白的又提那个做什么,那狠心的婆娘不知是又跟了哪个浪汉只逍遥呢,总归不是何好家雀儿。实说少了他我还自在些。”说话进了书房,相请的坐着。又见香菱端着摆了几样果子糕点的盘子进来,宝玉向香菱道了乏,香菱放了托盘辞出。
宝玉因低了声向薛蟠道:“大哥哥可听了那柳二郎已回了京的话?”薛蟠顿惊异的道:“果真回来了?”宝玉道:“原是茗烟小子在琪官宅门外亲眼瞧见,焉得有假?”薛蟠叹道:“柳二哥一番浪迹,一发连家眷也无有,我只当再没福气得见了,哪里想过他竟又回来。可见的义兄只和我有缘。”二人因商议为柳湘莲置酒接风一事。薛蟠才命小厮往冯紫英那里传话相邀,那小厮刚答应了,又见门口有人进来报了冯府遣人来请。宝玉书房独等候薛蟠回屋换了外出袍服过来,方一同辞了薛姨妈出来。
宝蟠正并马将近了冯府大门时,忽又见茗烟后头唤着的赶来,宝玉早右搂了缰绳,一个回头的原处站定,只见茗烟不等马停稳,飞身下来丢下缰绳的往宝玉前打千儿的回道:“奴才在柳相公家宅街坊处只暗地打听真了,柳相公几日里正与人结交要卖了房地的,只怕这会子都收了银子,又要离京高飞的去了。特来告诉爷请爷示下。”薛蟠一听回马往前便道:“还不上马带了路去。”说着话却早催马过了茗烟直向他才来的那头打马而去,宝玉见此只向茗烟摆手使去了,茗烟不及辞了,只忙忙上马追赶薛蟠而去。宝玉因命扫红锄药跟去瞧着。薛蟠几个小厮早前头招手的叫着,齐搭伙的跑步,只见一队人边追赶边喊着使等等。
宝玉在马上正不知所以,却冯紫英早闻报的出来,站在大门外相迎,二人隔远的先见过了,宝玉只得过来,下马复见过,冯家小厮拉了马下去,二人请了拾级进槛。
冯紫英拱手笑道:“刻前宝二爷来,只差前后脚便可见了,我立刻打发人往府下相请,又有小子回二爷大约向薛大爷那边去了的样儿,因命人再向另表兄府下相邀,还好没白费工夫。宝二爷如今只比不得先了,今日见着,也算的稀客了。只薛大爷如何不见个人?”宝玉笑道:“书上有福无双至的话,既拿我当稀客,底下尚有真正的稀客今日聚此。”冯紫英笑道:“如此说,我今日原多猎了几只獐子,倒多敷了下来吃酒用的。”宝玉笑道:“不比世兄常日得享了自猎的野鲜,倒是乐只其中,实另人堪羡。”冯紫英长笑了道:“可又来!不提别的,单只野味,二爷府下只年关得的几个庄子上孝敬的那些活兽生禽,仅年节吃不完,白养着又孵生了的,也多的比过我一年不歇猎了来的,这话只好哄哄那起蠢卤莽人,又哄起自家人来。”二人说只一笑,已至书房,彼此请了坐下,因又说起薛蟠,宝玉如此这般几句话陈说才刚情形,冯紫英便叫人来,吩咐带人往街上寻了薛蟠伺候着去。丫头早擎了托盘端上来茶事,冯紫英请宝玉拿茶,又叫人取来围棋,伺候向那边棋桌上摆好,道先消磨一会子。谁知这里才走了半局,门口就传话薛蟠已到了,冯紫英请了宝玉自便,自往出迎。
冯紫英才出二门,一眼便只见前院里薛蟠正和一个少年厮扯着,等冯紫英往前,拿眼细觑那少年模样,认出竟是踪影早无的柳湘莲,不觉暗自唏嘘了。冯紫英走近抱了拳相请,柳湘莲早也见过了。薛蟠只吩咐人关了大门,又向冯紫英道:“这位想必冯爷只认得,人称玉面冷君子的柳二哥!你想不来今日只兑现了总打问的旧话了哈。”冯紫英向柳湘莲复拱了手笑道:“早闻妙惠,如雷贯耳,今日幸会,真乃蓬荜生辉!”柳湘莲抱了拳道:“冯爷大名,仰慕久远,冒然徒扰,在下惶恐!”冯紫英不禁仰面笑了道:“又说什么打扰的话,只今日紫气东来,那这里打扰的大有人在,此刻只在敝书房单等着。”柳湘莲遂道:“冯爷既雅兴贤聚,何妨由在下再请来一位朋友来此助兴?!”薛蟠只当是宝玉,道:“正是你那位好朋友告诉了你义兄回京的话,义兄先只里头坐了,命人去请了他来便是。”柳湘莲低了头道:“我才说的这个朋友,须得我亲往请来方妥。”
这里说话,宝玉早也出来丹墀上站着,因果见是柳湘莲,眼里早滴下泪来。正要过去,薛蟠却看他喊道:“老表弟,你只躲着才出来怎的?倒叫我费了大精神才拉扯了义兄来。”柳湘莲趁机辞了冯紫英道:“我只去去就来,劳冯爷薛大爷且稍等一时。”薛蟠听见,只要拉住柳湘莲,冯紫英止住薛蟠,向柳湘莲道:“柳义士千金一诺,冯某只信你,底下好洒径温酒,静候佳音。”薛蟠便命两个小厮跟了去伺候,柳湘莲复辞了,任由薛蟠的人跟着便出门的去了。
冯紫英请了宝蟠进内,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远看不及近观,果然清秀超俗。言谈爽快。”说了吩咐人备齐酒馔,薛蟠止了道:“今日此酒原该我只为义兄洗尘,却不必由着你来破费。”冯紫英扭脸道:“既来敝舍,我原当仁不让,你只抢了做东,传了出去岂不是笑话。”薛蟠便两眼只瞪的牛玲般,道:“原是我义兄,倒成了你义兄不成?不好不好,凭你罚了我别的都好,单今日这酒断不可由了你花费。”冯紫英见他呆憨蛮性只发了,又听宝玉劝他,只得罢了了。薛蟠方得意,因命冯家管事的道:“速向满汉楼置了上等宴席来此,只说冯将军府下请客。再只另叫人往锦香院请了头牌来这里好唱曲。”说话一手向靴筒里拿出银票只给了,管事的忙应着,转身叫人的只去了。
冯紫英命厨下先将些野味烹炸了,三人坐着吃茶说了些女色珍馐的话,宝玉说起起柳湘莲底下带了何人来,薛蟠笑道:“义兄哪怕拿来两个猫狗,也该是宝贝,你又何必多次此一问。”须臾,只见冯家小厮带着两两掮着大饡盒的酒楼跑腿的几对人来,只门口的等命,因卸下抬杠,两人捧着进来,揭开盒盖,一饡盒两三层盘屉,几样儿盘钵各种菜色,屋里几个人伺候摆上桌。有火盆牛乳炖全羔,酱爆凤翅,闷烧京鸭,酥炸蜂蜜丸子,再是两三样素菜,酒馔等,薛蟠早使人回去只抬来两大坛子宫里的御酒。这里热了端来,冯紫英另往炖羊羔的铜钵下的火盆内只添了烧熟的木炭,使温着。就见锦香院里的多锦儿一个侍女跟着只进来。多锦儿门边施礼的见过了,冯紫英请了坐下,侍女抱着琵琶往多锦儿身后站立。
冯紫英安席道:“我今儿只虚作东道,也能拿了发话的。如只枯坐的等人,不若先上来聚坐了,只暂空两三个位子。我知薛世兄家的酒乃是娘娘省亲宫里赏的,也该先尝为快了。竟只先吃他两杯散酒也使得。今日上首位上的人只怕也快来此。”几个人因依着围桌坐了,多锦儿便执壶伺候个个斟满了酒,遂一齐吃了一杯。便听门口报柳湘莲来了,传话声才落,柳湘莲已进来。
却一眼但见柳湘莲只改了装扮,一袭黛墨闪光缎折枝绣花斗篷,内挂粉沙绣花衬里,身着青绸珈蓝滚边盘扣紧身短打,足蹬弹魔挖云薄底小蛮靴,顶束金丝髻扣拿两指宽宝蓝绸带向后结了,带子一头垂落搭了一肩,随行而飘动。越发显得粉面丹唇,剑眉英眸,隼格谍风。一黑脸皂袍的随从伺候拿着黑纱防尘帽和古鞘佩剑,一阵清风飘然而至。
桌旁几个人早站起,冯紫英抱了拳见了道:“侠士践约,荣幸之至!”薛蟠早上前拉手的道:“叫这里人好等,你兄台倒梳妆打扮去。二哥才说的那位朋友还得等么?还不是二哥一个人只来?”说时早挪了上首靠椅请坐,见皆请了落座,柳湘莲往椅前站立,拿起面前门杯,道:“我先自罚了此杯。教各位爷久等。”话落只一饮而尽,道:“我说的那位朋友,还是初与薛兄交集那回,便是在他宅子里。”薛蟠方知是赖尚荣。
宝玉此刻不由纳罕柳湘莲竟只当了自己如无有一般,只隔世的见了,心里又喜又悲,一时也不知如何张了口,唯有暗许接下的行事。却见柳湘莲原只那里站立,回掌两腕撑了桌沿,低头叹了道:“我那位朋友不来,我原也只要爽约,却因为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免在路上几番踌躇的,使赶来的晚了。”因见多锦儿为他斟了满酒,口里谢了道:“多谢小姐!这第二杯酒,这位小姐若不介意,竟请你我同吃一杯。小姐少年貌丰,姿色出众,想你我二人本风尘过客,幸能同了诸位爷共聚此一回,也算是一场奇缘。”说罢,自顾只干了。多锦儿早吃尽坐前满杯,举了空杯道:“多谢公子这几句至情至义的话。”说着,因伺候复向柳湘莲空杯只注满。柳湘莲遂举起酒杯来,双手擎着,忽垂目低眉侧转面的道:“这第三杯酒,请恕在下须辞了各位,自此还望各自珍重,后会有期了!”薛蟠只听要去,便欲伸手拉他,宝玉止了薛蟠,转面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觉喉咙酸涩,因使手自捂了唇防只出了声儿的。
冯紫英此时也呆住,柳湘莲早仰面一口吃尽了酒,拱手作别即拧身便走!薛蟠隔着多锦儿又只伸手却一把拉了空,急忙退步绕过人椅赶他,却将身后座椅撞倒,连带拌了脚的一个趔趄,只这个工夫,举目哪里还有柳湘莲身影儿?
薛蟠哭丧般苦了脸,只徒往来院中一回,进来跌坐椅上便咳叹道:“大门外也是他的人,早拉马只等着的,小子只道那马竟是门口的看着呢,见了便脱了缰的闯进院子只接了去的!”屋里几个人因唏嘘了点头,薛蟠使手捶桌面,只低头哭道:“我那神仙般的柳二哥吓,可是说的冷心冷面的了,竟不是了捂不热的石头?再只往后,我可该向哪里才得寻见你呢?!”因使倒酒,一壁絮叨一壁自饮不迭。
宝玉只见多锦儿自和柳湘莲同吃了酒,双颊绯红只是不落,一颗芳心早也随了柳湘莲犹是去了,桌上应付也木纳起来,竟只神思恍惚,倒也将他觑看的可有可无的,只和柳湘莲如同一辙了,且只使了表面工夫支吾着,不觉奋起,遂也叫了冯紫英拇战接连滥饮。
多锦儿见情早拿起琵琶吟唱起来,宝玉听他唱的只是西风,天涯又断肠的,只可下酒。曲落,薛蟠先拍手称赞,又令他:“再唱比这个更好的来!”宝玉摆手止了,早自干了一杯,只凝神眼看窗外的道:“一曲可尽心声,再唱来便无趣了。”说了扭脸因乜斜了眼看多锦儿道:“他二人不算,只我知音。可惜你这么个人,竟也再不得见了他了。”多锦儿叹了,眼圈儿一红,因瞬了一瞬一双媚眼珠,只忍住了道:“人在眼前,时隔关山,远在天边,若近咫尺,这样道理个中滋味,爷不知也罢。”宝玉听此只激的扣了多锦儿搭了桌边一手,冷笑道:“你可知你才讲的竟是了混话的。你哪里知道我和他相识已久,何日不如你说的那般?”多锦儿听了只低下头去,心忖倒错看了这位。
薛蟠对面只喜的合掌,指了多锦儿道:“你才吃了几日这人世烟火,竟和他只理论风月起来,自讨苦吃了不是?纵这会子这位宝二爷多吃了酒,他也不犯只诓了你去。你只认罚吃了那一海子便罢。”冯紫英早递过桌中间那只细瓷描花的大酒海来,笑道:“薛大爷只逗个乐,小姐做个样儿,有了认了罚的意思便是。”多锦儿双手接着,也就站起,擎着大酒海中满酒,道:“如此,我想竟以此酒只祝了那天涯亡落人,愿他冬暖夏凉,多福多享,只少了灾殃也罢了。”不等他说,薛蟠便道了:“这话在理。”说了便先干了,宝玉冯紫英拿杯互轻抵,也一饮而尽,这三人吃了相请复坐着,只见多锦儿竟只顾将那一海子慢慢饮尽,不觉相看点了头。多锦儿酒落咽喉泪只眼出,又恐被发觉只借故生风的罚了他,只好作咳掩饰。
宝玉此时酒也六七成了,因柳湘莲才只与了多锦儿独不与他的样子,不由得将对柳湘莲的心意转嫁了多锦儿的。实感他一时半刻已被柳湘莲只征伏的忘生忘死,便生了无限惺惺怜惜之情,只又不能彼此说出,因借了醉意只顾俯就摩厮起来。那多锦儿亦只感念宝玉对自己今日惊鸿情钟的意怀中人持久眷念情义,也是半推半就,任由轻薄,半闭了眼也将他想作了那翩翩侠士,他二人不免卿卿诉诉你侬我侬的。
薛蟠早见宝玉这般醉态,先自吃了酒,因向冯紫英附耳,这二人便诓称了缘故离桌的出来。门外低声吩咐了,又细嘱了一遍,命人掩门只门口的守着。那薛蟠早又将荷包内自携的香取出,另小厮立添了屋里香炉内。冯紫英不想今日得此奇趣,也便装醉凭薛蟠一番动作,二人往后院略转了,早又回来,只弯腰躲了窗外偷听里头宝玉动静。
薛蝌只以抓住宝玉短处再时说嘴,因思宝玉自来斯文,终究也不过是了活人罢了。却哪里知道宝玉里头只落下几滴泪,后只靠可多锦儿怀中睡着了。薛冯两个外头墙根儿只等不见声响,却是大张旗鼓的开门进来,才见宝玉睡意惺忪模样,不免泄了气。冯紫英早命人取来醒酒汤。薛蟠拉了多锦儿出来便申饬他几句,多锦儿嘴撇了道:“原是那位二爷没福,爷反赖我不是。才拿给我银子还只原样儿在桌上撂着,今儿我吃酒唱曲的也够了。”说着,鼻子里轻哼了,唤了侍女只辞了一径的去了。
冯紫英命人只撤了残桌,另伺候宝玉略洗漱了,复请了宝蟠桌前聚坐,早命将备好的野味端了上来。三人又吃了几杯,追思延谈了柳湘莲的话,宝玉觉窗外天光,便提出要走。薛蟠见尚有一坛酒没开封,便道留下,冯紫英推辞了,命人送去宝玉院中。宝蟠二人出来,冯紫英大门外再四问了骑马稳妥的话,方别过各自回去。
只说彼时林黛玉屋里只独自吃了晚饭,便有茗烟使人回了宝玉在那边吃酒,迟一时方回来。黛玉便往上头回了话,回来独坐,因思宝玉往日这个时候叫齐了屋里人使读书认字,道是他的屋里该是人人通墨,个个会书,才可不枉了他二人皆以书墨为一等养性之事,今儿没言语一声竟是出去多半日,黛玉便觉发闷的。
一时正叫丫头取了针线来,就听报了香菱来了,因请进。话落香菱进来,先四下里打量一回,笑道:“一来只看你们家里比哪里都好,我进了屋便想起来作诗了呢。”黛玉请他坐,笑问了好,那里歪着道:“这又是好嫂子来了!”香菱坐了嗔道:“你又打趣我。亏了还是师傅呢。”黛玉笑问:“做什么你又这会子想起来我们家瞧我?”香菱道:“听是我们大爷和宝二爷一处吃酒,想你也独自在家,所以才来了。”黛玉掩口一笑,香菱接道:“那些人一天到晚只知道背地里说你们这里的笑话,你也不想知道么?才来走过那头。那位赵姨奶奶拉着我,低了声儿说了什么,你们家里原不许闲人进来,因你们家屋子里地上桌上,连墙上皆是金子银子打的糊着的,若有脸来了时,仔细各人不妨眼热了时偷携了这里的金子银子出去要紧!你道可是了笑话不是?”黛玉笑啐了道:“你理他呢。”说话麝月打茶上来,笑向香菱道:“可巧你来了,竟和我们奶奶说会儿话罢。”香菱谢了拿茶吃了。黛玉使挪近香炉,拉了香菱手道:“原是我真心只盼你好,虽听是打趣调笑的话,也是关心你的意思。你这么个人,连这意思也不明白?”香菱便低了头,黛玉道:“你如今正该认真打算起来,我瞧着横竖姨妈自来是爱你的,大哥哥早先为你连人命官司也惹了的。那一家子看你原不薄,何苦总躲了人后头,且你又不是那起子不识礼数,不会说话的人,便是能着得了奶奶的名头也有限。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竟只掖着连我也不告诉么?”香菱听了,半日叹了口气,道:“我可拿什么同人争去,赖好连个根基也只不见。且大门大户的,那下一层的人的嘴也不是只拿了吃饭的。若福大命大,能为大爷怀了一男半女的,还有话说。再者大奶奶的缺儿才刚刚的空着,饶是上下里乌鸡眼一般的,个个都等着瞧好戏呢,我反去讨这样少见识的没趣去?只白眉赤眼的为着争名头,又背地里人前的献殷使手段心计,未免忒刺人眼去。有心也觉无力,我只作不来,等哪一日家里再只填了新奶奶,也只好凭着去罢了。”黛玉吃茶点了头道:“真真儿你是个妙人,莫若如此以静制动也算好的。凭你我师徒情分,我实想助你,只我也才这个样儿,也只好再瞧着罢。”香菱左右看了,笑道:“我是铁念了你是我师傅的,这原是我的个造化。归踪这会儿多说也无用,只有指着这里……”说话一手暗指了下腹处,因接道:“怕是爷也快家来了罢,我可该去了。”说完辞了便去了。紫娟见香菱出了门,上来请问黛玉漱洗了好安歇,黛玉只懒懒的卸了妆,更衣罢正入衾,便听丫头屋门口回道宝玉由上房才下来了。黛玉因枕上吩咐秋纹等预备伺候。
一时宝玉进了,几个人伏侍的款褂脱靴,伺候盥洗了换了家常袍服,宝玉只径向书房,进门寻榻倒头便睡。黛玉听是醉了,使紫娟带了小丫头拿了被褥地上睡了,只书房里轮守着伺候,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黛玉正对妆,就有贾母王夫人同来看视。宝玉尚在熟睡中,贾母王夫人隔窗见了有人守着伺候,又嘱了黛玉几句,方才去了。
直至日上三竿,宝玉才离榻出来,贾母那边早又使丫头拿来醒酒石,并例备的两三样荤素菜,这里先叫厨下热着。王夫人复只亲来瞧了才放心。王夫人不免嗔怨几句,说着只丫头跟着出槛,黛玉见去亲送了院门外,王夫人只嘱他看着宝玉,便去了。
黛玉这里应着使摆好了饭,便叫人叫了宝玉一处吃。宝玉一番漱洗罢,听叫便只过来。进时只往黛玉座前拉了手,蹲身伏了黛玉膝始唏嘘垂泪,道:“柳二郎竟如疾风幻影一般,乍见又忽倏远逝的,我只恐他与我此生竟成了了陌路人也未可知呢。我只不知做错了哪里,白落的还叫他厌弃了去。”黛玉因使手搬起宝玉脸,一手拿帕子为拭了眼,叹道:“早先你那位一处读书的秦相公还短命死了,这个到底还活着,不过往远处去了一年半载的,着急忙慌必是有各人的大事等着,指不定哪一日又见了,你再问着他,看他是认真不愿再理你,还是有别的根由。不用这里作了这个样儿,兴许还是你自作一场虚惊。”宝玉站起仰面伸直双臂,忍了一回,换了面色,紫娟一旁早请了。宝黛因向饭边桌坐了。宝玉见有鸡皮酸笋汤,只连吃两盅方罢。又咽了半碗糯米红豆粥,吃了一角葱花火腿千层饼。白细瓷钵里乃是贾母使拿来的清炖乳鸽肉,另有一盘蒜炒空心菜,宝玉各个因尝了,便住筷,只陪看黛玉吃饭。少时饭毕,众人伺候漱口净手,麝月等早酽酽沏了枫露茶上来,黛玉进内补了妆出来,问了宝玉宿醉的话,只叫他滚滚的吃了茶。便听门口回话道凤姐已在院门外立等黛玉去,黛玉便知是昨日的话。遂起身,紫娟早带人伺候添了褂子,黛玉嘱了屋里几个人,留了紫娟守着,麝月跟着出来。
宝玉跟送至屋门口,黛玉回头嘱道:“院里又有风了,还屋里歇着。觉困了再睡一觉才好。不想睡也该洗了澡去去酒气。”又吩咐丫头道:“你们几个把二爷昨儿换下的衣裳拿烧酒喷了,先挂了架子上,等我回来再瞧瞧。书房里的被褥拿出来搭在院里梁上叫晒着。我若回来迟了,午饭竟请他一个先吃去,不用等我。”宝玉眼看黛玉一笑走出院子,只跌了足,回身进屋。紫娟因请宝玉栉浴。几个人一时伺候宝玉更衣罢,五儿打茶上来,宝玉吃茶笑吩咐道:“你只领了屋里丫头悄跟了你们奶奶后头,先寻人问了凤姐姐何事招了去了,再作速回来告诉了我。”五儿听了便看紫娟,紫娟只叫名儿作双儿的跟五儿照宝玉吩咐只出屋的去了。
宝玉歪了炕上,拿起引枕边撂着的书闲看,问起紫娟上头有没有使人来只问起他的书,紫娟笑回了道:“爷只管放心。奶奶昨儿放了爷出门,也是赶着和老太太回了的,老太太立刻便命人给大老爷传话,只日后老爷若叫二爷,先要打发人向老太太报了,老太太听着好才使叫了去呢。这可是极好的法子,老太太是不指着爷日后高官厚禄的,这又岂不是爷白得的个便宜处?今儿一早起,老太太便命人往学里替爷又告了几日的假去,爷尽自在守着屋里陪了奶奶罢。”宝玉翻看手上书册,听了摇头,笑道:“又道极好不极好的,纵老太太一心维护我,也不能只撂下书只断了上学去。”紫娟笑道:“爷这话明白,老爷原知爷心里素日有老爷太太的,即便老太太上头挡着,老爷那里该驳回的还是可驳了老太太的回的。”宝玉应了,隔窗见得院中日头只烘亮,才要走出院去等黛玉的话,又听院中忽有婴儿啼哭声,因问了,遂下地信步的出屋寻望。
宝玉站在屋门口,却见是小红正在院门口和人说话,一旁是凤姐处的奶妈抱着襁褓,婴儿的哭声正自那襁褓中传出。小红才问了凤姐到这里只和这里奶奶一起往园子里去了,正要转身离去,忽见是宝玉出来,忙拉奶妈子上来请安。宝玉使免,下阶走近奶妈,看了锦裀内包裹的女婴,见小脸粉嫩圆实的,不觉使手轻抚了,女婴看了宝玉依是啼哭。宝玉问起,小红回道:“我们爷不在家,奶奶和平姑娘也忙事儿去了,□□道二小姐吃奶尽只吐出,又哭闹不止。已始发热了,奶妈便急了,只要寻我们奶奶。”宝玉笑道:“既是姐儿发热,不拘寻了大夫来瞧病,倒忙着先问起奶奶来。”说了便叫人传话使速请了大夫来。
小红谢了,笑道:“奶奶有命在先,姐儿好歹由他亲经管,不许瞒着他给姐儿乱吃,连奶都仔细的很。吃药只最要紧。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那里闲人也有几个,不拘打发哪个去叫请了大夫来也不值什么。所以听奶奶来二爷家,这会子来寻奶奶先报了使知道了亲裁处。既是宝二爷发话叫请大夫,想奶奶也不怪罪了去,正该谢了宝二爷,叫爷费心了。”说着只福礼谢辞了,便摆手向奶妈道:“可该回去了,底下大夫来只去了我们那边。倒赖着这里成什么。”说完复辞了,打头转身往出走。
宝玉见他大去原在怡红院时的腼腆隐忍,不觉一笑,忽又想起来一事,只唤了道:“小红,你且站住。”小红闻唤忙停步转了身,笑道:“二爷还有话只管吩咐。”宝玉因想了一回,又摆手笑了道:“瞧你也忙着的,明日再同你说罢。”小红应了,叫奶妈一径只去了。
宝玉才要进屋,又见院门口五儿进来。五儿快步至宝玉前回了道:“我们奶奶和琏二奶奶这会子都在蓼凤轩呢,听是太太和那边的大奶奶也在。”宝玉点了头进槛。
进来向长椅上歪了,思起贾芸曾向他求了欲娶小红,他回了原是极小的事儿的,却是忘记了,才见了小红来方又想起这话,自叹忘性忒大。又思了若柳湘莲若只和尤二姐好了,也该不能是昨日所见的冷淡了罢,便自悔当日并未涉及柳湘莲尤二姐一段佳话,倒闹了一死一逝的悲绝传奇。又记挂黛玉只等不回,因吩咐等黛玉回来再许传了饭。正要往书房临帖一回,忽听丫头门口道:“奶奶下来了。”又听凤姐说笑之声。
宝玉出来复站了屋檐下,见凤姐携着黛玉已走入院中。凤姐一见了宝玉,掩口一笑,便推黛玉道:“我知宝兄弟守门的等着呢,赶紧叫平儿在那边看着,只亲护送了宝二奶奶回来。现请宝二爷也细瞧瞧,宝二奶奶可还是原模原样的不是了?”宝玉听了不由脸热,往一旁闪身笑了道:“姐姐请进屋说话,吃口茶歇歇再去。”黛玉请了笑道:“姐姐只是诙谐,又是爷奶奶的,我们可禁不起姐姐这样。”凤姐踏阶上来,口里笑道:“你又认真起来。”才要进槛,忽丰儿跑来回话道:“请奶奶回家好给姐儿瞧了药方子。”凤姐问了原是幼女发病,只慌忙变色只辞了宝林二人,回了身脚不沾地的出去了。
原来凤姐自知前嫌加上幼女母女一事,已使人皆侧目,如今惟贾琏庶出幼女是命的。当下回来,只殷勤体贴询问一番,亲视煎药喂药,一时吃了饭,只等姐儿安睡了,方是暗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彼时宝玉这里见黛玉已回,心里只叹他又劳碌了这半日,有话又不好说。看着屋里人伺候款了褂子,便亲扶了黛玉往长椅上歪下养乏,拉了杌子往黛玉脚下坐了,道要伺候捶腿。黛玉笑啐了,使他规矩坐着。
紫娟端茶上来,宝玉接了送近黛玉唇边,黛玉抬脖儿的就他手上吃了两口,使住了,复靠了道:“今儿跟着太太查看了园子,那些空房子院子都叫人加锁使封存了。才往蓼凤轩歇脚讨茶吃,却四丫头一见了太太,便又跪着又磕头只求太太放了他出去,只发狠道要搬了外头寺里去呢。我和凤姐姐帮着太太只劝了半日。太太又使叫了珍嫂子,这会子还在蓼凤轩。太太只使我和凤姐姐先回来,道凤姐姐家有姐儿,你又醉死了嗜睡。才离了蓼凤轩也没听准太太的主意。在那里也只是坐着,倒不觉乏。只看太太珍嫂子能不能劝止了。若执意闹着的出了家,珠嫂子也盘算着省俭,也好说,他再去了,园子里又省下多张嘴。平日只派两班人打扫打扫,再是又分派了人揽着里头水里树草收成,我作主意分摊了那些人,年底只取了定好的赁金的,也不算苛刻了那起人。”
宝玉听了沉吟,道:“到底是四妹妹有了大起落。只何必定要落了发去?那槛外人妙玉带发修行也不一般的是了姑子。黛玉道:“不知那位是因何离了尘的,我却知咱们家这个是享福享的尽了才闹的,他二人不可同一而论才是。就只妙玉,我也难说。”宝玉笑道:“又说那些做什么,只该保重我们自己的便是。就只老太太太太的箱底,也比我们要多了多少去呢。”黛玉听此不由嗤笑了,道:“哎呦,我几时听你也背后嚼起舌根来了。真真稀奇。”宝玉暗嘘了,笑道:“你又哄我。我只不不防头顺口一说,也不是书里的村话,你若不明我的意思,才稀奇呢。”黛玉一笑,停了会子,低了声笑道:“这才是人心呢。只是这话若叫外头人听了,白落了那些人口舌。常日也该仔细。”宝玉笑道:“我知你乏了,又招了你说了这些话,索性再烦你一事。”黛玉只闭目养神,听此张目转了一眼宝玉道:“原今日守着献殷勤,竟是有了事故使我呢。”宝玉笑道:“也不费工夫的,只你一句话便成了。”黛玉复假寐只道了:“请讲罢。”宝玉便将贾芸小红的话说了,只叫黛玉向凤姐讨了小红过来,后道了:“芸儿只拿我当是他老子一般,我既早已答应了他的,也不好拿了老子的款儿白只糊弄了他终身大事去。你也该体谅体谅我。”黛玉只是静神合眼道:“也只这么个小事。不说凤姐给我个人情,原本就是要去了人的。合该他二人好事能成了。”正说话,紫娟过来请吃饭,众人伺候盥手摆饭,伏侍的吃罢,正吃茶时,便听凤姐来了,二人走至门边相请,见是凤姐后跟平儿小红一起的进院来。
凤姐进屋向椅上坐了,黛玉使平儿小红脚踏上坐着。凤姐接了茶,只顾拿眼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欲将向屋里添置添补了,以便取悦笼络。开口便道谢,又要赏了这里传了大夫的人。一时叫来请大夫的小厮,屋门外谢了凤姐赏的去了。
黛玉陪坐,道了:“原该的,姐姐倒生分了。”凤姐便落泪的道:“天地良心,我若对二丫头的死去的娘作了一星半点昧心丧阴鸷事,便叫五雷轰顶也无怨的。”宝玉只向黛玉示意,黛玉因支了小红出去,劝了凤姐几句,道:“才刚还说去姐姐家瞧了姐儿,究竟是病了怎样,不想只赶巧姐姐倒过来了。姐姐是知道的,我们这里的五儿原是因姐姐要了小红去,才添补来的,二爷今日又想原讨了小红过来,只拿五儿向姐姐换了,如此也好省了来来去去的叫账上也费事,只遂了爷的性子混闹去。如今只看姐姐能不能离了小红再说这话了。”凤姐听此纵心原不遂,却口里早笑道:“宝玉眼看成了亲,倒越发如小孩子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点子事,也借了媳妇嘴说。不拘时辰的打发了人寻了只向我说了,我保管立刻便给了你人的,只蝎蝎螫螫起来,倒还是何见不得人的话似的。横竖我那里吃饭时人多,有了差事了人少,也不缺了一个半个的。妹妹又道换的什么,一会子我叫小红拿着铺盖过来这里伺候着就是了。”黛玉笑道:“姐姐只一惯的飒风不改。依我换了人也叫发月钱时两边都好省事。姐姐既给,我便也还个人去,如此心里也安了。”凤姐只好顺着的应了。黛玉使叫五儿来,凤姐看了点头,道:“这么个好模样的丫头,你们也舍得?”又问五儿几岁了,谁家的。五儿一一回了。宝玉却示意紫娟使屋里人皆回避,因向凤姐道了换回小红本意,凤姐便道:“先前我也指婚了太太屋里的彩霞,如今你们房里也要给丫头指婚了,又是本家爷们,我瞧着也好,便发了话,替宝玉完了心愿去。”宝玉站起向凤姐揖礼的谢了,凤姐到此方欢喜,心里只想到底送了宝玉房里一宗人情的,也好有噱头向贾母处闲话了。
一时坐着吃茶闲话,立叫人使小红搬挪了来。五儿只因他妈总欲巴结了府里中堂,又和宝玉闹了没意思,听使去凤姐处当差,自是欢喜,只忙忙的拾掇齐整便跟了平儿过去。小红那头不知何缘故使离了,一路百般思忖只无解的,直至到了这边,又听命近前,才知是为了贾芸求嫁一事,早羞的使手捂脸心下惊喜不已。下来便歪了他床铺上,不觉喜极而泣的。
凤姐又和黛玉说了家下事务上的话,便辞了去了。
贾芸这头得了话,请了媒妁往林之孝家里下聘,林之孝两口子见聘礼排场,又有凤姐由中说和,择日便发嫁了女儿给贾芸。
贾芸小红两两心愿完结,只感念宝玉一番美意。此一日吃饭,贾芸桌上只叹了须携礼重谢宝玉,小红听只啐了,拿着饭碗走到门口,扬手向院里泼了碗里残汤,踮了屋门槛,且晒了日头道:“如今只好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他也不稀罕你的谢意,更不稀罕你拿的东西。往后日久天长的,只该尽心日里家计上头才是正经了,也让成全了咱们的人多瞧了好,才算得不负了人家的好心。”贾芸听了只连连点头,只将思谋进贾府讨帮扶的心也减去几分,不提。
正是,眼见佳俦促良缘,应知升平方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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