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午饭后,贾政王夫人殿堂香案两端坐着,尤氏、林黛玉、宝玉、贾蓉、胡氏两侧柱前椅上陪坐吃茶闲话,不过商量着如何度日。因贾琏和邢夫人往花枝巷住了,下面使唤的人却多只依旧守在寺里,只命守夜的小虎暂去为贾琏一家值夜,柳五儿原是凤姐屋里的,柳家的跟着寺里来只在厨下伺候,柳五儿原也想这里只和他妈一处,林黛玉见平儿丰儿两个伺候贾琏邢夫人,又有巧姐和奶娘,芷菁奶娘又那一日便离了去了,因命柳五儿跟了贾琏等也城里伺候着去。只说这里只计较着补贴了日用的话,尤氏早提议置办下纺绩的家伙来,林黛玉又问了王夫人,见点头,便命紫娟向屋里拿钱来,只给了尤氏,王夫人便道了叫林之孝打发人向木匠家里购置了,说话茶已三献,贾政只使散了,王夫人等皆辞了回房。林之孝一旁侍立,见宝玉贾蓉至后也去了,便道:“老爷原大书房中集册虽未能尽数挪来寺里,但也搬来了十之六七,老爷若闷了时,还可同在那府里一样,可得参详古人了。”
贾政道:“我晓得的,何用你说。只是自今往后的,叫他们不必回回称了我是老爷了,只好叫作是老先生罢了。”林之孝赔笑道:“这又何苦来,便是外人原凭着老先生的称了老爷去,规矩原因了人才定的,并非为的身外事物。原不相干,老爷又何必计较这个?”贾政冷笑不语。
忽见李贵院门跑进,殿外阶下供手回道:“老爷,那个詹相公来了!”贾政闻听只椅上站起,张手道:“快请!”说完落坐复只起立道:“还是我亲去迎请罢了。”说着甩袖背负了俩手,出殿步下丹墀阶矶,未等转过院门处照壁,顶头猛见詹光已洋洋洒洒摇摇摆摆地来了。贾政细看之下不觉早失了主意,竟只哑口呆杵的僵住了,原来詹光竟是衣饰浮华的,只比先日荣国府别有一副派头的样子。
那詹光见此来已然镇嚇住了贾政,不由得仰面长笑,一壁自顾大踏其步早进了大雄宝殿内,早又张声的诵读了殿外门柱上的烫金对联。至神案前又只负手高唱了佛像龛界两侧垂联,念罢又只纵声朗笑起来。贾政见了这般,倒落得诺诺垂手只跟随的进来,今见詹光又栖新枝,重筑锦巢,来此只肆意声动便倍觉刺心,显见得只是别样心肠了。
詹光不请自坐,林之孝因伺候叫了人上茶,詹光止道:“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还茅厕飞蚊蝇的闹着得人伺候着,看来还是有些油水的。只是且省了你们的好茶罢,我原也未想着来这里吃茶。只瞧现时光景,瞧瞧,早年间只听是但凡穷人穷的没了饭吃,便只好剃了头,来此荣宁公家庙里充当和尚糊口,不想今日自家子孙也落得一时剃光了头去。”林之孝听此大惊,只见贾政呆站着,只好咬牙搀扶,更觉贾政手臂微抖。
詹光这里只舒手因自赏起指上戒饰,使衣袖擦拭了一回,看着道:“此物乃忠顺王爷所赏,你等也不要混猜的误会了,我詹某人想是离了昔日荣国府,便只苟且卖艺只为了那些豪富人赏见,如是戏子娼优一般了。多亏了王爷法鉴,才叫我得看清了早日的员外郎表面虚情假义,骨子里实是拿我只当做娼优卑伶,落得詹某如那花子一般,仅叫圈了那府里混的吃睡罢了,竟还自诩什么惜才义气的名头,只误我白白荒废了许多时光,于才术上何曾得进益了?只今番我总算如鱼得水,多蒙王爷垂爱,日日与那些京华名流只合流共楔长短,时时同诗画精英同炉锻炼,还亲口许下欲荐我入宫,好为皇家内苑献艺。单等不日揽下宫中细活,我也可得讨回半世心血了。想我先日不幸误落入你等手中,也不过当做翎羽囚了笼中供了顽赏罢了,何曾想过我的心原本是欲升飞的?你等当真是误人不浅那。真真一等的奸巧伪善之徒,可忍孰不可忍!”言罢长叹。
贾政倒闻听为其觉宽慰,只嗑目舒了口气,见未使坐,便只原站着。一旁林之孝只欲撵去了詹光,却不敢擅作了主张,但恨而已,也是气的手脚抖索的。又听道:“说了这一席话,还得外头寻了酒肆吃茶酒润嗓。也罢,还数我念旧情,方来此等境地瞻看你等一回,既已置身神庙,须的祈福炷香了,也好请神明菩萨保佑我詹家不日兴旺发达起来,好做了一世风光,只不要也落得没了下场才好。”言罢,跟着的人伺候因拈香炷了。
林之孝见詹光向着神案拈香,口里念叨作揖打拱起来,便使手拉贾政使去了,贾政半日方应着离了殿中回房。王夫人早听丫头噱了詹光进来言行这般,见贾政进房中,只查看他面色未尝启口,见贾政径向榻上仰卧,盯着帐顶半晌又始假寐养神,方放下心来。
贾政日里只闻鸡起舞,精诚探研农耕,赖二周瑞等有话须得向垅畔埂卯寻问,除却雨天守里屋里,农闲也要只骑着毛驴往返田庄与寺庙之间,因两处相隔颇远,王夫人知若劝他罢农赋闲料是不肯的,便和黛玉商议,欲向庄子近处或赁或置下一所棚屋,也只他陪着一起住了,好使贾政便宜自处。黛玉听了欣然称善,立刻便使传来寺里门房李贵,叫再告诉几个人,作速向庄子近处寨子里打听了,好买下一所房院。李贵领命只向赖二林之孝说了。可巧临近的村寨里有一家行医世家,祖上颇有田地,因堂上老迈皆已入土,又久在城里挂牌行医诊治,便连同家眷也迁入城中,村里田地多卖与他人,仅存几亩地不过雇了佃户为种些草药,几年里才在城内置业,村里老宅便久无人住,只有远房门宗帮看着门,不过偶走来瞧瞧罢了。林之孝等村里闲转向人问起这所空院,街上儿童早跑去叫了这家门宗男丁来,嚷说有人来买院子。那人赶来开了大门,林之孝周瑞等进院内遍看了,于是两家商议一番,定了明日一方拿银子来,一方给了房契的。
隔日一早,王夫人见林黛玉拿来房契使看,又道了听结交的几个人回话,只说那里院子宽敞,正房就有两进,后院还有花园,婆媳俩说了这里的话。王夫人已知宝黛往金陵,甄家向黛玉归还了早日借去的银子,因也不问了账上的事,只叫周瑞家的带着几个人先坐车过去那边擦扫除尘,林黛玉便使先搬去一些米面菜蔬茶酱油盐并厨间家伙等,嘱道:“去了先打扫了你们一队人的下处,他们各人的被褥也一起拿了去,几日里恐怕也拾掇不齐整,贾蓉和管家也要叫人这几日里搬挪房里的东西杂物,也叫柳家的只跟去,看需要添置的只赶紧的叫人买回来,这几日先那头做饭吃去,这里有珍嫂子还有丫头一起搭伙的先凑合几日罢了。只怕大房那里听了我们搬家的话,也要来帮忙,不如让紫娟代我去先支了账上的使项,若林大娘去那里了,前后门钥匙便只由他收着,紫娟只管收好几个房门钥匙。听是几年也没人住过的老院子,该修补的便就地寻人给了钱叫弄周正了,门柱窗屉油漆该上的也叫人作速弄好。屋里的暖炕也该烧起来,烘一烘。圊厕须仔细叫人收拾了。听前院有辘辘井,汲水原便宜。只那屋里原有的人使过的,须一丝也不要留着,能用的随你们挑了使去,下剩统统丢往地沟城壕里。只树木花草的可等皆搬去后再修剪整理不迟。我屋里那个香炉先搬去,紫娟等上房擦扫完了,便焚起香来。趁着天气好,辛苦你们先过去忙起来。横竖几两马车这几日也歇不下,要来回多少趟的向那边搬去屋里和库里的,周姐姐,你和紫娟这几日便两头来往的操着心。既要离了庙里,一住进屯子,便不是如庙里似的,再思搬挪去。太太也是这意思。”周瑞家听了点头,恰好柳家的殿外传饭,王夫人便使先吃了饭,再随周瑞家的指派了人去寨子里。不提。
直至十日后,李贵卯时二刻便窗外请起,至此一日,庙里伺候的下一层人便只剩下殿槛外值茶炉子的媳妇婆子二人,吃饭也是尤氏带几个人厨下操持。彩霞因昨日也跟去瞧了,早回话今日早起不必吃饭,寨子那头柳家的已早早做好了饭,只等着皆过去再吃。一时皆梳洗了先往殿间吃茶,果然便听贾琏来了,原是得了王夫人宝玉等即刻离了寺里的话,专意伺候的送去。贾琏贾琮进来向贾政王夫人请安,平儿只跪了。贾政使贾琏坐,贾蓉胡氏上前正要请安,贾琏早止了,只使原坐去,宝玉黛玉因向贾琏代问了邢夫人。贾琏拉宝玉手使近旁椅上坐了,又问了对面尤氏好,贾琮依命坐着,平儿只在贾琮身后侍立。
紫娟拿茶上来,贾琏吃茶道:“听赖管家说了买了一处院子,二叔一家往寨子里住,我还特去瞧了那一家房院,价钱也还在理。我算了二叔这边人数,那里抱厦厢房仓库也全,只是值夜的须在后花园里,所以叫给这里账上报了,往那花园墙根儿边再筑一间小房子,好让值夜的大虎带两个人在里头睡去。听是这几日两侧土墙也夯起来,正搭屋顶呢,城里有废旧齐整的门窗卖,我顺路瞧好便也捎了来,底下送二叔婶子过去,今日看着装好了,再叫人赶着盘了屋里大炕,只炕烧起来,屋里便可睡人,先叫打了地铺去,炕面干燥铺了炕席便好了。”贾政点头,黛玉看了尤氏,见尤氏正瞧他,便笑道:“才几日不见巧姐,有点想着,天气也凉了,这里无有现成的袷褂子给了姐儿穿去,只有尺头棉花,叫平儿拿回去给巧姐量了尺寸的缝去。”说了便看紫娟使箱子里取来布棉,早又示意了,紫娟会意,进屋解了包袱取出尺头棉花另包了,又向大床下匣子里取了二白两银票夹入包袱里,出来径给了平儿,平儿接包袱向黛玉谢了。王夫人道:“自长房琏儿搬进城里去,珍儿家的和蓉儿两口也挪进殿里住,我们再离了,你们也便宜许多。有事尽管寨子里来告诉了,这里库里的绸布忒多,琏儿不过拿去了几匹,我们再取一车拿去使,下剩的还存这里,横竖庙里也无个闲人,倒放心。”尤氏道:“太太和宝兄弟一走,我的意思竟将神殿还了人家庙里,咱们在此已是搅了近三个月多天气,庙里香火也稀了,我和蓉儿两口依旧住后院里去,才清闲。”林黛玉道:“大嫂子果然是个明智果断的人,只放心,我们去了,过了三五日总须打发人来这里瞧,看嫂子缺了吃用使的,便立刻叫人送来就是。”尤氏笑道:“隔的又不远,短了吃用,我还等你派人送来,早跑去向你这个当家人讨要去了。妹妹到不用操心。”黛玉掩口笑了道:“那样才好呢,咱们多见面也可解闷,底下一起送我们老爷了太太过去了,那辆朱轮车就送嫂子一家使,等过些日子,再叫他们给这里填补了柴车,好拉货用。”尤氏忙站起福礼道:“我先谢过妹妹了。”林黛玉忙也站起还礼,又拉尤氏坐。贾政道:“今日只统挪出,也完了,你们都往寨子里,我再去地里瞧瞧,看种下的春苗发芽长高了没有呢。珍儿家的说的很是,也该腾出这里,叫僧家也恢复了他们的行事。赖家大约也在寨子里看着,请他再过来向寺里方丈主持回了这话也罢了。”尤氏站起道:“二叔不用多费心了,叫蓉儿今儿明儿不拘早晚去给僧家发了话,何必又叫总管多跑路,只该叫管家向寨子里人讲了,原是那家房主的远房亲戚,因家乡遭了年馑,才投奔了来,省的忽刺里去村上只住着,倒使村人混猜疑,再只打听出咱们底细又有何趣?蓉儿也该多走动。还要请琏儿在城里给蓉儿寻下个差事,他也闲的腻歪的,进城也比守着庙里强,兴许也可养活他媳妇呢。”王夫人点头早使尤氏坐着。贾政叹了,只负手的走出,贾琏宝玉跟送,贾政向后摆手止了。院中李贵伺候着解下院墙木桩上栓的驴子,见贾政过来,递上鞭子,贾政拉着毛驴出了院子去了。尤氏黛玉搀王夫人送至院门口,见去娘儿们进来复坐了。贾琏吃了茶道:“叫蓉儿进城这个好说,城里有几家门宗也有当街的柜子,醋坊就有两家,那一家是卖米卖熟炭,我去说了,叫蓉儿竟进了那家米店先当个学徒,好习练了事故人情的道理,学会买卖行市的学问,也是掌本领的事。我看院子里已经停下几个马车,想是寨子里来搬挪婶子和宝玉房里寑褥包袱的,不如竟叫先拾掇,好叫车把式几个往车里装着。我只向老祖宗排位前请了,好让老祖宗也和二叔一处。等底下得了闲,也请了画匠给老祖宗描一幅画像来,好归了列祖排位。”说着搁了茶杯,招手叫了贾琮,宝玉贾蓉忙也跟着去了。因贾母丧期已过了百日,阴宅一处厢房内只供着牌位,左右供案边早去了纸马箕斗等,只余供案下烧纸的瓦盆。于是,叔侄几个叩拜嘱了,炷香烧了纸钱,等灰烬余温散尽,使取来白布裹了瓦盆,叫贾蓉抱着,黑纱罩遮的木牌龛位使贾琮当胸端着,龛前小香炉宝玉拿着。叔侄几个回来便辞了,只一起坐了贾琏来时的朱轮双犋马车先往寨子里去了。一时王夫人和黛玉房里一应夜里所用皆搬完了,尤氏黛玉平儿伺候王夫人一起坐了华盖车,玉钏彩霞紫娟雪雁和两个婆子媳妇挤着一辆牛车,便渐渐离了铁槛寺。才路上走了一二里远,便见赖二林之孝等骑马的接应,只跟着女眷车后,照着早起的太阳,一路向寨子里行去。直行了半炷香工夫才看见寨坊,只见牌坊前一群人,见来早迎上来,原是赖家和林之孝家带的人,贾琏宝玉近前依附了车子伺候过坊的进来,走过一箭之地,使停住,玉钏等先由后头车里出来,尤氏黛玉扶着,一起簇拥王夫人往进。
眼前门外一展阔地,隔开道路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