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家仆领了来客到众人面前。
那人一身华丽的狩衣,却不似常人那般规矩地穿着,领口微敞,透着几分慵懒。一头银灰长发松松垮垮地系着,细长的眼眸上挑,闪着狡黠,手中把玩着一把合起的折扇,不时用扇骨轻敲掌心,闲庭信步径自走向幸村,仿佛旁人都不存在,丝毫不顾真田黑了脸色。
虽然那人嘴角挂着笑,却让切原觉不出一点真情实感,只觉得对方是个不好相与的。
“雅治,许久不见了。”幸村先前已经同大家简单介绍过了来人姓甚名谁。眼下直接开口招呼,“这位是柳生家的家主——”
“柳生比吕士嘛,我自然知道。”仁王微微眯起眼睛,瞥了柳生一眼,嘴角的笑容更加肆意,言语间带着几分调侃和戏谑,“我可是他们药堂上的老主顾了。”
柳生闻言一怔:“我们先前见过?”
仁王忽然咧嘴靠近柳生,他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口癖,而后嘿嘿一笑,“我且问你,是否每年七月十四,都会卖出一批川乌和草乌?”
柳生微微瞪大了眼睛,纵然药堂一年四季络绎不绝,但柳生却是一下子想到此事:
一是那时间,每年都在七月十四,第二日便是盂兰盆节,百鬼夜行;
二是那所需,柳生家的药炉中本就有用于麻沸的川草膏,但是他几次建议来人直接更换成成品药剂都会遭到谢绝,只要新鲜的川乌和草乌。
三是那些个仆役,虽然年年男女老少皆不相同,但却是个个都牙尖嘴利。
“我家大人自有安排,你且按我需要卖予我便是。”
“我家大人不需要你这麻晕一头牛的横药。”
“我家大人说要不是你这每年此刻都会进一批新鲜的,才不会年年来听你王婆卖瓜。”
……
想来这人便是那背后指使的“少爷”了。
见柳生面上表情不时变换,绝算不上好,幸村暗自以袖掩唇轻笑,真田则是自那人进门便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也不开口。
切原再好奇,却也堪堪憋住了。
仁王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拿起小坂田朋香的小像仔细打量起来。
半晌后,他看了眼柳生、又看了眼切原,张口询问:“所以你们谁要做那小坂田小姐?”
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的切原:?
主位上的柳生闻言呼吸一滞,随即便蹙眉咳嗽了一声,“仁王君莫要说笑,我二人如何能扮作女子。”
仁王“唰啦”一声抖开扇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直接干了一盏茶。撂下茶杯子,仁王自信道,“那你不用担心,在下若是这点本事也无,自是不会前来此处。”
如此粗鲁举止和自信的言谈让柳生罕见地卡了壳,心里只道上梁不正下来歪诚不我欺,从这人身上果然观出了那些个仆从的秉性由来。
幸村热闹看够了,终于发了善心,“柳生君身形同小坂田家的小姐相差过大,眼下那妖物害人,也算是时间紧迫,恐是无法满足你炫技幻形的了。”
听幸村此言,本来还准备继续逗弄柳生的仁王闻言倒是立刻歇了心思,他一只手挎住切原的脖颈往自己身边一带,“那就他吧,凑合凑合今晚就能用上。”
切原的后颈皮倏忽一紧,没来由地感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故而奋力挣扎,“我?要我扮女装?我不要!”
仁王哪会管他,直接将少年提溜起来就往侧室去,“柳生大人,借你宝地一用。”顿了顿又补充道,“莫要擅闯哦。”
幸村立在那门边颔首,“我在,这你大可放心。”
仁王嘿嘿一笑,倒是终于有了几分真心。
随即他得意地看了眼远远瞪着他的真田,对幸村摊开手,“精市,且给我一只香罢!”
幸村眉微微一挑,“我们这不是身在药炉么?”
仁王明目张胆对着柳生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家的麻药能药的一头猪睡上一整天,我可不敢用。”
柳生恶狠狠地决定在心里记上这人一笔。
另一边的幸村抱臂看着眼前的人,不为所动。
“少一场梦而已,这般舍不得?”仁王的语气莫名带了一丝阴阳怪气。
原本一直兀自挣动的切原渐渐感到二人周身气场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抬眼正看到幸村若有似无地扫了眼不远处的真田和柳生,也不搭话,只是再看向仁王时,神色上多了警告的意味。
仁王不再言语,但也没有收手。
二人对峙到最后终究还是幸村轻叹口气,探手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只香筒。
仁王脸上随之重新露出一个笑,似乎重新漫不经心起来,自顾自把手里的切原往上颠了颠。
幸村径自思索了片刻,最终从那香筒中抽出一只细细的墨蓝色的香递给仁王。
仁王饶有兴味,“不会有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吧?”说完,眼看幸村抬手就要捏决,仁王一个闪身便窜进了室内。
按照仁王的指示,切原进屋便躺在了榻椅上,远远看着仁王在一旁埋头捣鼓起来。
见他先是将桌椅搬到自己身边,掏出一卷一卷的皮质物件放在桌上,然后又不知从哪变出一盆泛着寒意的清水,一些白绢,还有一只木匣子。
“这是什么?”看了一会儿,切原好奇心作祟,伸手去扒拉桌上那只木匣。
仁王毫不客气拍开他的手,“啧!你好生无礼,让你碰了吗?嗯?”
切原抽回被拍的通红的手,委委屈屈看着仁王在自己身边叉着腿坐了下来,坐姿豪迈,丝毫不讲礼数。暗自腹诽,和这人相比,自己怎么都能算得上文质彬彬了吧。
仁王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幸村的那只香,两缕白烟盘桓升起,一股冷香溜进切原的鼻腔,“好香啊,这个味道。”切原努力吸了吸鼻子。
“哟呵?”仁王一挑眉,“狗鼻子啊你?”
切原得意,正想说什么,却觉得自己的脸不怎么受自己的控制,只发出了哼哼两声。
“哟,这‘麻药’在你身上见效还挺快。”仁王见状拍了拍切原的头,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定下来,伸手到一旁桌上扒拉那些个皮包木盒。
“来吧,那我们开始吧~☆”再回到切原视野中时,仁王的手上寒芒一闪——赫然是一把银色柳叶刀!
切原:!!!
可此时他竟是一动也不能动,甚至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看着那锋利的刀片向眼球上落了下来,切原猛地闭上了眼睛。
等了片刻,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切原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直直撞进一面浩瀚星海!
夜幕四合,繁星群聚,如烟云雾霭,晕在那无垠的幽蓝天幕。银河如练,蜿蜒横亘,朦胧迷离。微风轻吟,星辰垂眼,人间容不下的神秘,在这夜空中悄然弥漫。
切原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自己正在那浩瀚中随波沉浮。
随波……沉浮?
更多意识回笼,切原恍然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叶扁舟之上,细细感知就发现身下的水不像静湖,却是流速很慢,也不知去往何方。
忽听得船头有东西入水的声响,切原一激灵,猛地坐起来,只见乌篷的另一端,隐约有一着长衫的高大身影立在夜色中,那人正背对着切原,手中撑着一根长长的篙,方才那入水声想必就来自这篙。
“喂!这位……船家?”犹豫再三,切原小心开口。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忙着手上的事。
切原拔高了音量再问:“这位大哥!敢问这是何处?”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
是个聋人吧……切原兀自想着,摇摇晃晃想要爬起来穿过乌篷,去那人面前探清一二。
还未等起身,就见那人垂这眼看着滚滚江水,似乎想到了什么,三两下收了船篙,回身朝乌篷里唤了一声“精市,你快来。”
“幸村大人?!”切原哪还顾得其他,大叫着一翻身爬起来就,三两步蹿进了乌篷,见幸村正神情倦怠地倚靠在角落,似乎刚刚醒来,手指间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身上紫色纱衣的袍带。
“幸村大人!”切原高兴地上前,却没引来幸村的一瞥。
几息之后,幸村神色渐渐清明几分,便甩开手上的东西,越过切原身处的位置,施施然起身向外走。
到此刻切原已经悟出,这幸村大人和那船家一样,应是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的。他脑中忽然回溯仁王大人问幸村大人讨要那香时的一番话,切原似乎明了,这莫非是幸村大人的梦,或者……回忆?……
想通之后,切原意外放松下来,也起了更多探寻的心思,探头探脑地跟了出去。
此刻,幸村和那撑船的人,一站一坐。
“你唤我出来,是为观星?”幸村双手抱臂,微仰着头,声音中没什么情绪。
那人似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莫恼,莫恼,常言道这觉是越睡越多的。”
幸村斜睨那人一眼,闷声不答。
那人也不在意,跳转回话题,“我只是想看看你立于辰星之上,究竟是何样子。”
此刻,幸村脚下,倒映着满天繁星,随水波流转,一些星辰破碎,散作更多细碎璀璨的光点,银河扭曲流动,似乎骤然加快了这天地间的时间流速。
幸村眉一挑,难得配合地微微张开双臂,笑问那人:“德川大人以为如何?”
那人坐在船头,单手支着下巴,似乎欣赏了一会儿。
“孑然而立,仙人之姿。”说罢便伸手去拉幸村的衣袖。幸村身体微微侧开,似乎是想要躲开。可那人确是执着,两次三番去抓,直到抓住了幸村掩在袖袍中的手才肯罢休,“还是这样好些。”
切原正静静看着,似懂非懂地半张着嘴,忽然感觉脚下涌起一股悍然的力量,小船水浪扔了出去,切原随着惯性,猛地飞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江水里。
入水的前一刻,切原分明看见那江水中,陡然现出一双幽绿色的巨大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自深渊中脱困而出。
切原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榻上弹坐起来,吓得身边正收拾工具的仁王好大一跳,回身就打了切原后脑勺一巴掌,“你这小鬼,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切原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仁王见他如此,也是忍不住好奇,“不应该啊,幸村这香……怎得能将你吓成这样?”
切原一把扯住仁王的衣袖,“我刚才看见——”话一出口,却是清亮少女的音色。
真真切切又吓了切原大叫一声,这一嗓子可谓尖锐刺耳。
仁王很有先见之明地早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冷静地看着切原冲到了铜镜前,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完了一通疯,眼见着终于想起了罪魁祸首是谁,一个旋身就要冲回到仁王脸上讨说法的动势,仁王干脆利落先一步上前,拎起切原拉开门丢了出去。
屋外等候的众人只见那门猝然被人拉开,紧接着小坂田家的大小姐就尖叫着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