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婴服下一粒归元丹,瞧着赵猛志脸上突兀的一对鼓眼珠,若有所思。
那位全身血淋淋的大块头蹲在地上数了半天的蚂蚁,似乎心智有些异常。
而接到烟火传令,随后赶到的连苍,在带人清理现场之时,并没有立即将他押回天牢,似乎料定他不会趁乱逃走。
只是被押送到牢门口的范戎,不甘心地又挣扎着喊了起来:“ 万斯屠用铁鞭蘸了盐和辣油抽打咱们,还拔光囚犯的牙齿,将水蛭引入口鼻。昨日有个囚犯因受不了热锅烹煮,在锅里咬舌自尽了。他手段残暴,实在惨绝人寰。”
他还不死心,双手抠住门框一处,脖子伸得老长:“万斯屠乃国主万瞻雄之子,此人行事邪佞,手段狠戾,人送恶名‘夜叉万’。灵君若不施以援手,小的必死无疑呀!”
说完便被带走了。
相比起范戎的伶俐,赵猛志便显得内敛许多。
澜婴靠近他,抬头往上看。这家伙蹲着竟比她还高半个头。拥有这般体格,难怪无惧鬼八脚。
“疼吗?大块头。”她将一粒归元丹递到他跟前,蔼然问道。
“阿志。”他歪了一下头,却并未伸手来接。
澜婴注视这个手脚均被拔了指甲的大块头,他砸巴着的嘴里有血块,一颗牙齿都没有,便知道范戎所言不虚。想必赵猛志在牢里经历了不少折磨,远比这些年战祸带来的伤痛,残忍百倍。
“你认识一个叫九丑的人吗?”澜婴问:“眼睛大大的,牙齿乱乱的。”
“阿志。”他依然木讷地说道。
她将归元丹搁在他的大手里。
随后赵猛志才被连苍带来的一群银甲兵押走。
他站起来个子很高,在一群银甲兵中间,有种高耸入云之感。
宫战看着她的举动,暗自轻嘲:竟然看不出赵猛志是个低能儿?澜婴的慈悲几时是真,几时是假?
此时清阳初升,一驾雕龙绘凤的马车缓缓朝大牢驶来,被街道两旁的杂乱,映衬得格格不入。
近了,一个沙沉暗哑的声音从马车里慵懒地传出:“有宫战的地方就有事端,这话果然不假。看来,为了晟阳城百姓的安危,宫将军更应驻守边关才是。”
只见宫战上前几步,将澜婴挡在身后,朝马车行了半个礼,并未吱声。
轿箱的门帘被马夫卷起,里面是一个高颧骨,薄嘴唇,颈项细长,衣着宽松红袍的年轻男子,年龄与宫战相仿。他眼框青黑,显得很疲倦。
此人并未下车,仅是移步到轿门处又坐下了。他掸了一下红袍上的一处褶皱,突然一甩脚,将一只鞋踢到宫战跟前,说道:“衣袍落了灰,拍掉还能穿,但鞋子不合脚,该当如何?”
这是何意?澜婴根本听不懂他打的什么哑谜。难道达官显贵非得这样说话才能展现出与众不同?
但是放眼晟阳城,敢这么跟宫战讲话的人,应该并不多吧?
她看不到宫战的脸,不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便继续在宫战身后往外探着脑袋。
“忠臣不事二君,宫家历代只授命于国主,本将军是否驻守边关无需公子屠费心。若是不愿舍弃一双不合脚的鞋子,止戈有一法子,便是削足适履。”宫战说着,拔出唤云刀,朝马车走去。
“你敢动我?我可是万斯屠!”红袍男子趾高气扬的脸瞬间变了形。
这位便是传闻中的夜叉--万斯屠?宫战收拾他,就如同父亲打儿子一般。
澜婴不知哪里好乐,竟突然笑出了声。她赶紧手捂口鼻,摒住呼息。
虽只是浅浅一声,却让万斯屠自慌乱之中,一眼凌厉地看了过来。
“这个人本王要了!”万斯屠指着宫战身后:“噢对了,将军只听国主的话。我这就找父王说,让你亲自将人送到我府上!”他眼里闪烁着“看你奈我何?”之意。
见宫战遽然止步,周遭氛围如结了冰一般寒意凛然,澜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新来的……”
“闭嘴!”宫战一个眼神刀过来,吓得她全身一僵。这才醒悟到自己刚才接二连三的犯了过失。
“本王还真是好奇,不过是个兔儿爷罢了,将军何必在意?”万斯屠继续试探,丝毫没有要放过澜婴的意思。
兔儿爷?!
他说我是个娈童么?
听说西辕人好养娈童,好龙阳之僻。果然是真的!
我这样子像吗?像吗?!
澜婴满脸胀红,却不敢再开口。她隐约地觉得,万斯屠似乎拿她要挟宫战,却又十分不合常理。
宫战略微一侧身,澜婴竟对上万斯屠似笑非笑的眼睛,她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土遁而逃。
宫战收起唤云刀,沉了嗓音,脸上依旧不带任何情绪:“公子屠要的止戈给不了,但止戈能做之事,世上无人能及。阁下不妨想清楚再做取舍。”
“那就五日后的龙鸣宴上,本王等着你的惊喜。”
马车动了,万斯屠提着一边嘴角,呵呵地笑着,摇头晃脑地从他们身旁经过。目光却一直在澜婴身上搜刮,看得她心里发怵。
马车里面,有妖气!?
隐约的一丝异样,让澜婴混身不自在。
宫战丢下她去了牢里,提赵猛志问话。而澜婴立在原地,望着万斯屠的马车消失在街尾的一瞬,才慌忙抓住一旁的连苍,问出了心中疑惑:“夜叉万跟你们将军可有嫌隙?”
“这么说吧。各官员对于赵猛志的处置,意见相左。羽林中郎将石部宽想要斩草除根,将首级悬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而御史大夫纳兰斯干则坚持挟质和谈,平息战事;至于咱们将军,向来除了领军打仗之外,根本不会献策建言。何来嫌隙之说?”连苍老老实实回答,看样子没把澜婴当外人。
“龙鸣宴是什么?夜叉万要将军在宴会上做什么?”从刚才被万斯屠盯上之后,她心中就十分不安。
“因长子六年前在龙鸣之宴上意外亡故,国主万瞻雄对这唯一的次子就偏爱有加。就算知道万斯屠意图谋反,也闭眼不瞧,反倒认为无毒不丈夫,一国之君该有这样的狠厉。少见吧?”连苍笑道:“万斯屠想要将军助他,要咱们在龙鸣宴上……”未等说完,连苍突然闭了嘴,转身继续跟侍卫一起清理现场,不再说话。
澜婴后脊微凉,转身一视。宫战不知何时出来,就站在她背后。她现在慢慢开始习惯宫战出其不意的暴脾气了。
见他突然一抬手,食指弹在她的额上:“真拿自己当灵君,要插手天下事了?本将军的事儿,你少打听!”
随即丢给她一瓶伤药。
……
晟阳城一如既往,歌舞升平。原本的鬼八脚事件,作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也不过几日光景,就渐渐被世人所淡忘。毕竟亲眼见到的人不多,毕竟见过的人多数已亡故。
据说这几日,宫战为了提防妖怪再次入侵,带人在晟阳城各处设下了结界,宵禁的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
而澜婴总是想起妖怪屠村的往事,心中憋闷得慌,便外出透透气。
据白前打探的消息称:百年前仙界有两位神仙醉酒后斗殴,打碎了两件法器,掉落凡间。碎片之中一半是玄银,一半是紫金。
而西辕国的确有一队银甲卫,所穿甲胄与普通甲卫不同,均由玄银打造。这玄银极为稀有,制成武器,削铁如泥;制成铠甲,刀箭不入。
只是这队人马在何人麾下,并无人知晓,也无人见过。
当年目睹那场屠杀的江达旺口述,那晚月黑风高,他受惊过度,实在忆不起银甲妖兵的模样,只记得漫天都是挥舞的弯刀,血流成河。
这对于澜婴寻找线索毫无帮助。
澜婴盘算着,只能等到大婚之日,在宫战的酒里,下足八斤十斤的迷药,将他摞倒。然后偷了绢信,解了封印,好好修炼,待自己足够强大,再为江家庄报仇。
她不知不觉便到了瑞善堂,却见大门紧闭,似多日无人居住一般,窗边都落了灰尘。江达旺与白前皆不知所踪,也没留下任何书信。
于是前前后后去了瑞安街上所有的赌坊,挨个地找,楞是让她找到了线索。
原来江达旺输大了,还不起债,被人卖到九重春做苦力,倒夜香了。澜婴身无分文,但还是想着去九重春瞧瞧江旺达,再想办法把他给赎出来。
行至半路上,一个装扮极为浮夸的身影映入眼帘。特别是那高耸的发髻,化成灰她都认得。
澜婴冲上前去,对着他的背心就是一脚。
突如其来的一脚,霍不凡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吃了一脸灰。他爬起来骂道:“哪个走路不长眼的……”
这转身一瞧,瞳孔骤缩:“澜,澜婴?!”
霍不凡一脸惊恐,还没开打就已输了一半。
“小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澜婴携着滔天的怒气,朝他逼近,欲让这个臭狸猫好生吃些苦头。
“我武功很高的,真的。那天就是没收住功力,才不小心将你打下山崖。我可以赔你钱……要不全给你?”说着,掏出整个钱袋对着澜婴扔过去,转身拔腿就跑。
澜婴侧身避开他扔过来的钱袋,瞥了一眼,鄙夷道:“动不动就拿钱砸人,有钱就了不起吗?”
说完,捡起钱袋往腰间乾坤袋里一塞:“有种的多砸点!”
她追着他从街头奔到街尾,最后跟进了一条小巷。霍不凡突然转身与她伫立相对,嘴里咕哝念着什么咒文,刹时角落里,屋檐上的几十来只猫,全部张牙舞爪地跳到她跟前,个个目露凶光,缓缓移动着步伐,黑压压地朝她碾来。
这是,召唤术?
“淫贼,这三脚猫功夫跟谁学的?”澜婴喘笑道。
她伸脚一勾靠在墙边的竹竿,攥了一根在手,挑飞几只猫,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色胆包天。那日若不是你施展妖法,我怎会掉落山崖?今日,小爷就为民除了你这祸害!”
说着挥舞竹竿呼呼作响,棍花翻飞每一竿都落在霍不凡身上,痛得他接连跪地求饶:“我霍超,仪表不凡,家缠万贯,何须行淫猥下流之举。不信你跟我去一趟九重春找灵娆佐证,自会水落石出。你不要冤枉我!”
正打着,外面大街上驶过一驾马车,车顶的篷布上绣着飞鹰图纹。霍超突然脸色大变,跟见了鬼似的。
他立刻驱散了召唤来的一群猫,对着澜婴一撞,往九重春方向跑去。还不忘喊道:“九重春,九重春等你……”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像是真有误会待解。再加之,得让他跟人家姑娘有所交代,澜婴摸出四大发明之‘无中生有针’对着他后背就是一飞针。
霍超感到后背好似让鸟给啄了一口,不明所以道:“什么鸟暗器!?”伸手在后背摸了摸,什么都没有。
那飞鹰绣纹的马车,调转车头回到小巷口。窗幔被轻轻撩起,里面的人朝空空的巷子里望了一眼,便继续缓缓行去。
“兄长可是寻到了少主踪迹?”马车里的女子问道。
男子摇头,一双黑眸清清冽冽,不怒自威:“照旧任性妄为,四处都是他灵力的痕迹。”
女子轻咳两声,以绢掩面,不禁莞尔。
“兄长莫要因少主顽劣,恼了情绪才是。”
“武功奇差,脑子还不好使,说是南寰之耻,一点也不为过。但愿你我联手,可以助霍不凡在龙鸣宴上力挫群雄,一举拿下苍龙契约。”男子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