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荷塘的雨声淅淅沥沥。
枯荷听雨,寒意平添,可屋中却隔绝了这些,暖融融的,颇为安适。
“稍微捏得用力一点,这里,还有这里。”
萧蕴月趴在被子上,感觉到温热隔着轻薄衣衫传来,蔓延过四肢百骸。
年轻、有力、富有生命力。
虞淡如的按摩手法极好,力道除了刚开始有些小之外,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只不过这力道的小并非虞淡如自身的力气小,而很可能是怕弄疼了她的小心翼翼。
萧蕴月很快就沦陷在了这样精心的按摩之中,只觉整个人都在一片无尽舒适的水面沉浮。她用舌尖抵住下唇,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安逸的声音。
这个念头只是一时之间的,虽然她之前并未收过徒弟,不过看兰真师妹总结过收徒心得,其中有一条便是不要对徒弟表现得过于依恋,要若即若离,同徒弟保持一定界限,才能让徒弟死心塌地跟着。
可她舍不得。
会做饭、会种地、会按摩、会陪睡的贴心好徒弟,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去。
萧蕴月在心中喟叹一声。
直到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这样可以么,师尊?”
灯烛摇晃了几下,萧蕴月倏地惊醒过来,肩颈上那股舒服的按压感还在,一时间她竟产生了庆幸,然后才是回答虞淡如的问题:
“这样便很好了。”
窗外风声倏地大作,雨声陡疾,沿着屋檐倾泻在院落中的青砖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似上清仙府除夕夜宴上,献乐的音修弟子齐奏天籁。
以往并不是没有过下雨天,只是邀月峰上孤零零她一个人,夜半听雨听不出什么风花雪月,只觉萧索凄凉。
看来人的心境总是会转变的。
只不过那边萧蕴月想着风花雪月,这边的虞淡如只觉浑身骨头像散架了一样,只要给她个枕头她便能倒头就睡。
她光风霁月慈眉善目的师尊去哪了?她力排众议宠溺徒儿的师尊呢?
但终究是她主动来找萧蕴月的,就算是陷阱,也是她自动往里跳。她没理由抱怨。
她现在不知道是累蒙了还是困蒙了,她竟然有些不想走了。萧蕴月周身染的幽幽芳香萦绕,仿佛缕缕纤细藤蔓拉扯着她,控制着她的举动,注视着萧蕴月额心的那一点朱砂,一时间她甚至禁不住俯下身去。
就在此时,萧蕴月睁开了眼睛。
“枯荷听雨,也不知道后院的荷花现在怎么样了。”
她烧得双颊绯红,眼底波波涟漪水雾迷蒙,眉心那一点朱砂越发红得娇娆妩媚,侧着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越病越添瑰艳,仿佛神妃滚落尘世堕为女魔,诱人万劫不复。
虞淡如看得怔了神。
“想来,已经被雨摧折了罢……”
萧蕴月眼底掠过淡淡的落寞,她勾了勾虞淡如的袖子,让虞淡如的手贴着自己烧得发烫的面颊:
“小虞,你帮为师折回来一枝,好么?”
*
虞淡如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回到自己房间,她一回屋便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她连忙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她记得昨天晚上萧蕴月突然发烧的事情,她本打算去给萧蕴月熬药,但后来因为种种耽搁了。
不得不说,病中的萧蕴月确实磨人得很。又让她揉肩捏腰,又让她去后院摘荷花。把她折腾的团团转,都忘了正事。
现在她想起来了,萧蕴月可不能逃过这碗苦药了,哼。
熬好药,她敲了敲萧蕴月的门,端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看见明明昨天走的时候给萧蕴月盖好的被子又掉在了地上,不由得走过去捡起:
“师尊晚上睡觉怎么又踢被子?”
萧蕴月靠在软枕上,习惯性地单手托着下巴,面色微红,带着几分慵懒和病气。可能是睡得眯瞪,连她领口的扣子散开都没觉察,露出一块雪积玉砌的肌肤,隐隐能看见锁骨柔媚的线条勾勒。
虞淡如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收回目光,不能多看。
眼前这位只可能是她的师尊,再漂亮也不是她这样的晚辈能染指。
压下心底的念头,她习惯性地去托扶萧蕴月的腰,萧蕴月的腰肢原本很软,在发烧之中更软成一滩随岸赋形的水,绵绵依附在她怀中。
一头散乱青丝披落,有几缕顺着她的领口钻入,在呼吸之时无意磨蹭着她的脖颈。
虞淡如指尖沁出了细汗,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腾出手将萧蕴月扶起来。她的手刚碰到萧蕴月的肩头,却只觉手腕被握紧,萧蕴月手心湿冷,但却并不黏腻,反倒像是清晨邀月峰后院荷塘之上的清露,清洁又脆弱,很想让人捧在手心,珍重,怜惜,不离不弃。
虞淡如连忙压下了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将药碗递到萧蕴月唇边,微微抬了抬腕,药液顺着碗倾滑下来,甫一触到萧蕴月的唇,萧蕴月抓住了她的手,抗拒地将药碗推离。
“苦。”
萧蕴月舌尖舔了舔沾在唇上的褐色药液,皱了皱眉,低低抱怨了一句。
“良药苦口,师尊还是喝下去为好。”
萧蕴月蹙着眉:“我没有病。”
虞淡如将药碗放到一旁,腾出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又贴在了萧蕴月的额前,她体温偏低,对比之下萧蕴月的额头温度滚烫。
“师尊还说自己没病?”
“没有。”
孩子一样执拗又固执。
虞淡如心中叹了口气:“喝完这碗药,弟子就去给师尊买师尊喜欢的荷叶糕。”
“……为师真的没……”
虞淡如继续往上加筹码:“……还有师尊喜欢的山楂卷和梅子糕。”
萧蕴月勾了一下虞淡如的衣角,进一步要求:“要两份。”
虽然这样,但她喝药时候还是一副苦得难受的样子。纤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双眸闪烁着隐隐水色,很脆弱,就像马上就要碎在虞淡如面前。
虞淡如不为所动,盯着萧蕴月喝完药,哄着萧蕴月再入睡后,才下了邀月峰去买哄萧蕴月的点心。这次莲叶糕并没有卖完,但坏消息是她身后排着掌门,而且莲叶糕只剩了一块。
虽然她如今幕篱长垂遮挡面容,可这瞒过和她不熟悉的同门弟子绰绰有余,瞒过掌门宛若天方夜谭。
在买荷叶糕时候,她能感觉到掌门在她身后近乎幽怨的目光,一时间她甚至想干脆让给掌门算了。可她想到要是自己空手回去,萧蕴月比掌门还更幽怨的目光,还是将荷叶糕买下来,收回了须弥戒中。
“掌门,要弟子去找这位师妹通融通融么?”跟在掌门身后的随侍弟子目睹了马上就要排队买上荷叶糕,却到自己刚好卖完的全过程。他生怕自家掌门老大一把岁数因为一块荷叶糕吃不到在上清广场抹眼泪,战战兢兢问。
“罢了,回烟海楼吧。”掌门挥了挥手,摆出一种自己丝毫不在意的大气态度,可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时候就和我抢荷叶糕,现在老大一把岁数也和本座抢。”
随侍弟子听不懂了:“掌门?”
掌门瞪了随侍弟子一眼:“没听见么?回烟海楼,你要是不跟本座回去,今天别想进烟海楼的门!”
随侍弟子连忙跟上,再不敢多问。
虞淡如回了邀月峰,听见她的动静,萧蕴月早早就坐了起来,从她进门,虞淡如便感觉自己被某种期待的目光盯住了。
不用想,这邀月峰上都没有第三个人。
虞淡如将萧蕴月喜欢的点心放在小桌上,她放的角度很巧妙,能让萧蕴月看得清清楚楚。萧蕴月眨了眨眼睛:
“小虞,不给为师拿过来么?”
虞淡如面无表情:“师尊还没有吃饭。”
“这就是为师的饭。”
“吃点心吃饱了,师尊一定会借机不吃饭。这样对师尊的身体不利。弟子去给师尊做饭。”
说着,她将这几个点心盒重新装到须弥戒之中带走,一块都没给萧蕴月留。
孽徒,这个孽徒。
萧蕴月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只恨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狠下心让虞淡如在这里给她揉一晚上肩。现在当着她面把糕点带走,虞淡如这是报哪个仇?三番五次给她下料,还是昨天晚上让她揉肩?
正当萧蕴月琢磨着今天晚上当如何折腾虞淡如时候,虞淡如将做好的清粥小菜端了进来。萧蕴月计上心头。
“烫。”萧蕴月舌尖稍微点了一下勺子,便蹙着眉头缩了回来。
明明不烫啊。虞淡如心中想,这明明都是她放温了才端过来的。
“那师尊吃一口酱黄瓜,是弟子在后峰种的,还算清爽。”
许是这仙府灵力充沛,她在后峰原本一两个月才能成熟的瓜果,现在已经纷纷成熟结果,虞淡如摘了不少,都放在小厨房里,用灵力保鲜。
那天萧蕴月系在她身上的玉佩,这枚玉佩能让她和灵力更亲和,助她将灵力收放自如。她这个单木灵根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虽然修为不济,但用在促进植株生长,瓜果保鲜上还是胜过其他灵根一筹。
可堆着一堆新鲜瓜果总不是回事,她便抽时间腌了一部分酱菜,今天刚好是开坛的日子,咸淡适中,极为可口,她想着萧蕴月病中嘴里没什么味道,又纠结做什么菜好,便干脆把酱黄瓜端了上来。
“师尊,怎么样?”
不得不说,现在虞淡如确实想要从萧蕴月这里得到赞许,一段也好,甚至一句也没关系。只要是赞扬的话,都好。
但良久也没有回应,她眸底火焰一样的期待渐渐熄灭,目光也垂了下来,看着女人白皙清透近乎能看见肌肤下血管的脖颈,上面沁了密密细小的汗珠,她想伸手帮萧蕴月擦去,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没了这样的勇气。
现在萧蕴月还病着,在临走时候她明明答应萧蕴月喝下药之后就给她吃糕点,但却当着萧蕴月的面把糕点悉数收走,太像是出尔反尔的家长作风。她颠倒了师徒两人应该的位置。
那白皙的浅凸处轻轻动了动,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头上:
“你上山也这么多年了,别人都研究如何修行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你都在研究什么?”
“研究如何种田,研究如何做酱菜?”
不知怎么,这话明明理应是责备的,但虞淡如却没从萧蕴月的话中听出什么责备意味,她心中不解,等着萧蕴月的下文。
“倘若你没进上清仙府,只是一个凡人女子。你这样足以当起一句心灵手巧,可是……”
萧蕴月顿了顿,她也没想今天对虞淡如说教什么,但话已经说到这样的程度,不以师尊的身份讲几句话是不可能的了:“既然进了上清仙府,就要按照仙人的路子去活。至少也要有自己的手段,先突破筑基,有一点保命的资格。”
她抬起头,觉察到虞淡如那眸子黯淡了下来,往日总是燃在乌亮双眸的两簇火焰在此时几乎消耗殆尽,只剩两簇残灰。怎么没来由的反而委屈起来?是在期望她的赞扬么?
唇齿之间的清爽提醒着她,她勾了勾唇角,捧起了虞淡如的脸,揉捏抚弄了一下,认真道:
“刚刚为师说的话,你有时间考虑一下。还有,你做的酱黄瓜,为师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