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后一本作业批改完，何溪抬手按揉了几下僵硬异常的颈肩，不容忽视的酸痛感让她不自禁地呼出了一口气，坐在对面的四年级二班班主任崔艳慧用笔敲了敲桌子，镜框下的眉毛挑了挑，朝她使了个眼色。
何溪会意地笑了，简单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后，拿起包离开了教师办公室，沿着教学楼走廊的护栏走向了左侧的楼梯间。
身后，崔艳慧的脚步很快追了上来。
走下楼梯，何溪回过头，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说：“你呀，真是绝世好妈妈，这么冷的天儿，都要去给女儿买好吃的。”
崔艳慧笑着回道：“你也知道，我家宁宁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平日里很辛苦，这难得回来一次，可不得好好伺候着，学校外边那家店里的小点心她最喜欢吃了，等到咱们下班了早就卖完了，反正现在也没课，就当出去逛逛，你还说我，这要是你家辰辰哪天回来了，你估计都要宠到天上去了。”
何溪微怔，掀开了教学楼的棉门帘，一阵阵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寒冷彻骨，从包里拿出伞撑开，转头看崔艳慧，示意她一起进来，“这雪要是还继续这么下的话，明天怕是要停课了。”
崔艳慧伸手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利落地钻进伞下，握住了伞柄，“停课好啊，可以安心在家陪女儿了，对了，前几天听我侄女悦悦说，你家辰辰的小说要改编成电视剧了，何姐你真了不起，生了个女儿这么争气。”
“是吗？”何溪的表情显得非常意外，随即不自然地笑了，“倒是没听她说过。”
崔艳慧似乎想到了什么，当下就闭口不谈了。
一路上，何溪始终半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跨出学校大门口，崔艳慧停了下来，扶着眼镜仔细地看了看，用胳膊肘顶了顶走在一旁的何溪，“何姐，你瞧，那个人好像是你家辰辰。”
何溪闻言有些错愕地呆在了原地，抬眼望去，马路对面，沈辰一身灰色大衣，撑着伞笔直地站着，想是站得久了，伞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雪花兀自飘落，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依稀只看得见沈辰脸上的神情很严肃，也很冷漠，她的心打了个突，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对崔艳慧说道：“艳慧，我下午没课了，一会儿你回来了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家里临时有事儿，伞你拿着，我和辰辰撑一把就可以了。”
“啊？哦，好的。”崔艳慧反应过来后，先是望了望沈辰，然后摆了摆手，“何姐，那我先走了啊！”
何溪点点头，目光又看向了路那边，沈辰已经穿过了马路，路面积雪成冰，光滑难行，沈辰吃力地、小心地走着，却还是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身子歪了一下，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完全摔倒。
何溪急忙跑过去想扶沈辰起来。
沈辰躲开了，语气冷淡，“我没事。”
何溪愣了愣，默默地收回了手，看着沈辰单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比她足有半头高的个子立在她面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叫了声“妈”。
嗓音冰冷，比这严寒的天气更让她冻彻心扉，何溪心里难过极了，半晌没有说话。
“先回家吧！”沈辰的声线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也没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宽大的伞遮住了她的头顶。
“好。”
母女俩一路无言地行走在风雪中。
拐过街角，走了没几分钟就到了家，上楼，开门，进家，换鞋。
沈辰连外套都没脱，一脸沉默地坐了下来。
何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了条毛巾动手给沈辰擦拭起了衣服和手上的污泥。
沈辰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摆布。
忙完一切，何溪面露不适地直起身子揉了揉腰，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腰又不舒服了？”沈辰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心疼，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些年的老毛病了，没什么事。”何溪也坐了下来，“她。”顿了一下，强作欢笑，问道：“你女朋友打算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
她的心里还存着一点点侥幸，抱着一丝丝幻想。
或许沈辰还像以前那样一无所知。
或许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虽然这近乎奢望。
“她敢来吗？”沈辰眸子里仅有的那点暖意瞬间消失殆尽，声音也冷了下来，“她连听到你都害怕，她甚至什么都不告诉我。”忽然笑了，苦涩而嘲讽，“而你，打算瞒我多久？”
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她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着的女儿，此刻冷着一张脸，厉声地质问着她，纵使之前暗暗地设想过许多许多次，但这一刻何溪还是一下子慌了神，心急地解释道：“辰辰，妈妈当年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把你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沈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她哭了，“你知不道你当年那样做，对她，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觉得是为我好，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摔断了腿沈辰没哭，漂泊在外多年沈辰没哭，可如今沈辰哭了，像很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被她揍了那样，委屈，无助，哭得那么的伤心难过。
何溪的心都要碎了，自责和悔恨更是像一座山一样，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语气哽咽，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辰辰，妈妈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妈妈错了，你别哭了，颤抖着手抽出纸巾想帮沈辰擦擦眼泪。
沈辰却再一次躲开了，掉过头不再看她一眼。
“辰辰…”何溪拿着纸巾的手停在了半空。
沈辰吸了吸鼻子，“我想冷静一下。”
何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愧疚地低下了头。
母女之间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直到沈辰用衣袖抹着眼泪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辰辰，如果可以的话，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当年的事，我一直都很后悔。”何溪站了起来，想要走上前去却又不敢。
沈辰没有停留，没有回头，也始终不发一言。
“辰辰，你恨妈妈吗？”何溪害怕得要扶住桌子才能站稳。
“我不知道。”沉闷无比的关门声和疲倦不堪的说话声一起飘了进来。
双手捂着脸，何溪瘫坐在了椅子上。
窗外的雪花依旧在漫天飞舞，阴沉沉的天空越发暗淡，段臻抱膝坐在地板上，侧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沈辰还没有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暮色四合，熟悉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响起，低头看着手机，犹豫了好久，才编辑好了一条信息，却在点击发送键的前一秒又逐字删除了。
她是那样的明了，知道真相后的沈辰必定也是不好过的。
还没看见沈辰的样子，她就已经开始心疼她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时间的流动显得格外的煎熬漫长，她有了各种不好的担心。
这一刻，沈辰会不会和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沈辰是不是正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独自哭泣？
天黑路滑，交通拥堵，沈辰是不是不好回来？
…
段臻越想越害怕，再也不能一直这样子等下去了，急匆匆地拿上手机准备出门。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她又听到了按密码锁键的声音，一声轻响后，门外的人似乎停顿了几秒，才轻轻推开了门。
她紧张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了过去，沈辰双眼的红还没有完全消散，有点肿，和她对视上的一瞬，脸上透着寒意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慢慢地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指尖抚摸着她的脸，一下又一下，温柔，怜惜，然后抿唇将她一点点拢进怀里。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话，她的肩窝就沾上了湿意，抱着她，沈辰哭得压抑而悲伤。
“宝宝，对不起。”
“我太傻了。”
“早就应该想到的。”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
“我就是个傻子。”
“这些年委屈你了。”
呜咽难抑，语不成调。
段臻听到耳里，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那些无法逃离的过往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她的身心也依旧会不受控地战栗，下一秒，她就咬牙克制住了，顺着沈辰的长发，轻抚着沈辰的背脊，“不哭了，都过去了。”
沈辰哭得更凶了，一声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肩头被温热的泪水浸湿一片，段臻也要哭了，忍耐着，红唇张了又张，最后，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她说，沈辰，你鼻涕弄我身上了。
不想沈辰难过，不想沈辰哭，笨拙地说着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努力地哄她逗她。
声音小小的，语气里有些可怜，有些委屈，沈辰停止了哭泣，红肿着一双眼，凝视着眼前这个善良到骨子里的女人，她很想对她笑笑，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有点丑哦！”那个傻瓜仍然在不断地取悦她，仰首吮了吮她脸上的泪痕，舔着唇尝了尝，“咸咸的。”
沈辰的心里既难过又感动，随即就弯腰将段臻抱起来进了卧室，和她面对面躺在了床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子蹭着她的鼻子。
深情凝眸，眷恋亲吻。
不带一点欲望，唇贴着唇，互相给予着彼此最好的抚慰和温暖。
你在就好。